曠野清寒, 冷僻山腳，破車病馬，一旁是座破敗已久的山神廟。

蔡昭此生第十七次生起篝火，看到火勢穩(wěn)了, 她才放下枯枝與火石, 小心翼翼的挨個投放木柴, 再去石柱旁的鋪蓋邊。

沈睡中的慕清晏眉心緊蹙，額頭沁出薄薄的冷汗, 察覺到女孩的靠近，無意識的攥住她的衣袖才好些——這已經(jīng)比剛逃出來時好許多了, 彼時的慕清晏簡直是睡在夢魘中。

距離當(dāng)日殺出太初觀，已有十日了。

坐在金翅大鵬背上，迎面是迅烈的氣流，若在平日兩人自是不怕的，然而當(dāng)時慕清晏虛弱至極, 手腳無力, 蔡昭只好用銀鏈將他捆在自己身邊。

本想一氣飛到天邊, 誰知僅僅過了半日，金鵬就越飛越低, 蔡昭這才發(fā)現(xiàn)兩頭金鵬柔軟的腹部與腋下均中了數(shù)箭, 雖然入肉不深, 但造成了創(chuàng)口一直在淌血。

都說廣天門的弓箭手剛猛迅捷雙，號稱天下無雙, 蔡昭這時才算領(lǐng)教到了。

靠在她身上的慕清晏察覺到落了地，又聽女孩說金鵬受了傷, 迷迷糊糊道, “……它們自己會尋地方療傷的, 咱們?nèi)レ`澗山躲一躲罷。”

靈澗山坐落于溯川東岸一條分支盡頭的曠野之濱，當(dāng)初蔡昭與慕清晏繞世界的搜尋石氏雙俠時曾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

放兩頭金翅大鵬自行飛離后，蔡昭發(fā)現(xiàn)兩人四手空空，全無可用之物，只好將慕清晏藏在野地裏某處，用枯枝敗葉掩蓋好才施展輕功去附近鎮(zhèn)上采買必須物品。

說是采買，但蔡昭此刻身無分文。

為了應(yīng)對激戰(zhàn)，她出門時穿戴的盡可能輕便，袖袋與腰囊中塞滿了暴雨雷霆亂魄針，以及暗器和必要的外傷藥等，根本沒有黃白之物的容身之地。

慕清晏倒是習(xí)慣隨身帶些金葉子，偏偏宋郁之好心辦壞事，今晨給慕清晏沐浴更衣了一番，于是金葉子也沒了。

按照話本子裏說的，這等情形下的蔡昭應(yīng)找一家為富不仁且面目可憎的狗大戶，來個‘劫富濟(jì)貧’，但是想到劫完富后首先要濟(jì)的就是自己，蔡昭總覺得有些假公濟(jì)私，何況事出緊急，她哪來功夫打聽哪家有錢人該當(dāng)被劫。

正在猶豫之際，她摸到自己脖子，靈光一現(xiàn)——召喚金鵬的小金哨不能賣，但上頭的金鏈子可以啊。她趕緊解下長長的金鏈，直沖鎮(zhèn)上當(dāng)鋪。

朝奉見蔡昭雖然年少臉嫩，但一身武林中人的利落打扮，衣裳上還沾有血跡，目中凜凜殺氣未褪，同時很‘客氣’的幫他們掰直了剛剛摔歪的銅燈架，出手輕松直如孩童捏泥巴——他們哪敢拿腔拿調(diào)，甚至看那金鏈做工精致，還多給了十兩銀子。

蔡昭捧著剛換到的銀錢，奔波不停的買了車馬布帛鋪蓋甚至鍋碗瓢盆，最后是飲食和藥材，到天色快暗才趕回慕清晏身邊。揭開枯枝敗葉，她發(fā)現(xiàn)慕清晏強(qiáng)撐著一口氣等待自己，殷紅的雙頰映著慘白臉色，尤其觸目驚心。

見到她回來，他似乎微松口氣，眉心的陰郁散去，倒顯出一股無害的秀美。

“你這么大陣仗，就不怕顯了蹤跡？”他笑的溫雅孱弱。

蔡昭道：“北宸六派的勢力遍布大半武林，更別說還有無數(shù)門生故交，只要進(jìn)入城鎮(zhèn)就必然會被發(fā)覺的。接下來我們都會在荒野中行路，適才那小鎮(zhèn)四通八達(dá)，他們猜不到我們往哪個方向走的。”

慕清晏默了片刻：“我連累了你。”

蔡昭心中隱痛，低低道：“我與你，就別說誰連累誰了。”

將慕清晏扶上馬車，她就趕車至一處隱秘的山澗，二話不說開始生火架爐熬藥。

蔡平殊長年臥病，因為功力全廢經(jīng)脈盡斷，身體比尋常人更虛弱，三天兩頭的頭痛腦熱咳嗽發(fā)寒，蔡昭自小看熟了這等毛病，配藥熬湯十分熟稔，唯獨生火有些狼狽，弄的她滿臉黑灰才將控住火苗。

“你趕緊吃藥，高燒了這許多日，別是以后傷好了腦子卻燒傻了。”她捧著藥碗過去。

慕清晏一飲而盡，將碗放到一旁：“脫衣裳，我給你裹肩頭的傷。”

蔡昭盯著他。

慕清晏：“……我都見過你睡覺時怎么翻身了。”言下之意，看個肩膀不算什么。

蔡昭垮下背脊，裂開的肩骨著實痛的厲害，她知道此后還有許多難關(guān)，快些恢覆便能少些差池，便緩緩解開衣襟，露出雪玉般的肩頭，在慕清晏跟前背面而坐。

慕清晏似乎對處理這種外傷十分拿手，先給蔡昭捏正骨骼，再抹上落英谷的創(chuàng)藥，最后削出兩片窄窄的夾板，用布帛牢牢的綁在肩頭處。

“……父親愛養(yǎng)些稀奇古怪的飛禽走獸，養(yǎng)大了餵飽了就放出去。它們?nèi)粼谕忸^受了傷，就歪歪斜斜的摸索回不思齋，我自小習(xí)慣了給它們裹傷。”他嘴角微彎，語氣柔和，最后給布條打了個簡潔的抽結(jié)，忽然聲音轉(zhuǎn)低。

“昭昭。”他看著女孩纖細(xì)潔白的后頸，“以后，我們就相依為命吧。我把幽冥篁道堵住，盡可能約束教眾，不與北宸六派起齟齬，你我就安安穩(wěn)穩(wěn)的住在瀚海山脈中，永遠(yuǎn)不出來，可好？”

女孩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過了良久才微微頷首。

慕清晏心頭一陣喜悅，只覺得山河倩美，四海晴空，便是深處凄冷潮濕的山澗，也是無限美滿。隨著藥性發(fā)作，他很快沈沈睡了過去。

蔡昭迅速行動起來。

她輕輕的將慕清晏的衣袖褲腿推上，再散開衣襟，露出許多道深可見骨的血肉綻裂，以及傷痕累累的胸膛后背，黑紅色的傷處與白皙的肌膚相互映襯，尤其觸目驚心。

蔡昭將身上帶的金瘡藥全都抹了上去，再用干凈的布帛細(xì)細(xì)裹好，一面處理傷口，一面用力抹掉眼淚——像他們這等修為高深之人，其實只要養(yǎng)好了身體，內(nèi)傷盡可自行療愈。

處理好這些，她撲滅火堆，將逗留過的痕跡盡數(shù)埋入淤泥處。因為不敢在一個地方久待，她只好讓慕清晏睡在馬車上，兩人趁夜趕路，白晝時則躲起來歇息。

慕清晏傷勢頗重，又高燒了數(shù)日，之前全靠一口氣撐著，此刻放下心事，多日的傷病便氣勢洶洶的撲殺回來。第二天白日中他燒的糊裏糊涂，冷汗盈額，嘴唇開裂，牙關(guān)卻咬的死緊，像個倔強(qiáng)的孩子般一聲不吭，只緊緊的攥著女孩的衣袖。

蔡昭用白米與干肉煮了軟糯的肉粥，卻一口都餵不進(jìn)去。

她身形纖細(xì)，慕清晏卻肩寬身高，她也只好伸盡了手臂將人歪歪攬住，然后一面用沾濕的帕子給他渡清水，一面反反覆覆的哄著。

然她雖會熬藥煮粥，卻不善于哄人，蓋因蔡平殊是天下第一等爽朗樂觀之人，每每病的死去活來，只要稍微清醒，還要倒過來調(diào)笑安慰家人。

眼看慕清晏病的昏昏沈沈，她只好說她幼年的趣事，說她摯愛的生長之地——落英谷。

“……巷口的粥點鋪子是家夫妻店，他家的八寶粥，粟米粥，蝦姑粥，還有雞湯栗子粥，又軟又糯，鮮香撲鼻。我四歲那年，聽到廚房大娘說姑姑病了，吃這個粥最好，于是偷偷捧了罐子出去給姑姑買粥。那家娘子人好，雖然我拿不出錢，卻還是給我裝了一罐粥。可惜快到家時跌了一跤，粥罐摔破了，膝蓋也腫了，我坐在地上看著到處都是的粥，傷心的哇哇大哭。”

“姑姑聽見哭聲出來找我，我好委屈啊，粥罐好沈好沈，那條小巷又仿佛走不完，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手又酸，腿又累，眼看要到家了卻摔了一地……唉，我越想越傷心，就哭個不停。姑姑笑著把我領(lǐng)回去，一面給我擦藥，一面說我是天底下最乖最孝順的孩子。她一直親我的臉，親我的手，我才不哭了。”

“隔壁街有間鹵肉鋪，據(jù)說他家的鹵湯傳了三代，幾十年不停的加料加湯，便是放根木頭進(jìn)去也會很有滋味。每日清晨起竈，濃郁撲鼻的肉香飄出十裏，能從店門口走過而不買鹵味，那可得好大的定力啊。”

“鎮(zhèn)西側(cè)的那間香脂鋪又是另一等香氣了，每季采下最新鮮的花朵，蒸煮，晾曬，研磨，調(diào)弄……姑姑不愛涂脂抹粉，但為了壓住屋裏的苦藥味，我總會去買些香餅來熏屋子。春日茉莉，夏時芙蕖，秋季金菊，凜冬寒梅，任何時候都能聞到落英谷的四季鮮妍。”

“本來鎮(zhèn)上還有一間首飾鋪子的，店主是位俊秀的書生，儀態(tài)風(fēng)雅，手藝精巧。他做出來的華勝，鳳簪，珠花……都好看的不得了，鎮(zhèn)上許多姑娘偷偷愛慕他。然而他卻有個滿臉刀疤的娘子，不但身體孱弱，動輒發(fā)脾氣罵人，還不能生育，全鎮(zhèn)的大娘都替書生不值。”

“幾年后，他娘子病逝了，媒婆聞風(fēng)而動。誰知那書生將妻子火化后，將鋪子關(guān)了，帶著妻子的骨灰離開了落英谷。臨行前，他向爹娘致謝，能讓他們夫妻這幾年能在落英谷過上安生日子，妻子走的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