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時分，待吩咐好漁場的事情之后，展皓就帶著自己的人毫無留戀地趕回了蘇州。

下午在馬車裏，展皓一直在睡覺，坐在窗戶邊直著腰背，眼睛定定地閉著，身子不時隨馬車的顛簸晃動幾下。枯葉坐在他對面，總?cè)滩蛔《⒅矗嫌X得下一刻他就會像中午時候那樣倒下來。

被看了半晌，展皓定定地坐著，瞇著眼帶著笑意來了句：“別盯著我看啦，我要臉紅的。”

枯葉翻一個白眼，一臉嫌棄地把頭撇到一邊：“真好笑，你也會臉紅？”

展皓彎了彎嘴角，慢慢地睜開眼睛。枯葉撇著臉，撩起馬車窗戶的簾子往外一瞅，看見了前面鐘叔騎在馬上的直挺背影。鐘叔此行沒有坐馬車，來時騎馬，回去時候也騎馬，倒也沒見他喊累。枯葉看著看著，臉上不禁露出些許覆雜的情緒來。展皓挑眼看著他，低聲道：“怎么，擔(dān)心鐘叔身子受不住？”

枯葉淡淡地瞥他一眼，沒好氣地嘀咕：“也只有你這樣的主子才會讓老人家騎馬。”

展皓笑著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又把眼睛閉上了。他雙手松弛地扶在膝蓋上，一派氣定神閑、悠然自若的模樣。枯葉能夠感覺到他的氣息正逐漸變得悠長又沈靜，不再像中午時那樣虛浮幽若。那時枯葉扶著他，手裏下意識地捏了一下他的脈門——心跳衰竭，內(nèi)力紊亂，那一下子確實把他嚇得不輕。

“餵，你中午在江上的時候到底是怎么回事？”枯葉擰著眉，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問了出來。展皓閉著眼睛不說話，好半晌才輕快地彈動一下手指，慢悠悠地說：“老毛病，沒大礙，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沒大礙？這三個字輕描淡寫的，說得好像事不關(guān)己一樣。枯葉臉上忍不住有些臭，不是說不滿展皓的敷衍含糊，而是覺得，他這人怎么總這樣？今天中午他那脈象，很明顯是走火入魔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嚴(yán)重的話直接斃命都有可能，他怎么能這么輕易地就把這件事一語帶過？

展皓坐在他對面，閉著眼都能感覺到他那怨念不滿的眼神，于是忍不住笑起來，微微睜開眼看著他，道：“怎么，你這么關(guān)心我？”

枯葉一聽，立即鄙夷地冷哼：“誰關(guān)心你，我就是好奇問一問！”

展皓不在乎似的閉眼笑了笑，表情依舊平靜淺淡，姿勢都沒有分毫改變：“本來還想接著說受寵若驚來著，原來是自作多情了。”

聽著他自嘲的話語，枯葉僵硬地坐在對面，一時覺得有些聲噎，像是脖子被誰捏著提住了似的，不上不下得發(fā)慌。尤其是看著展皓臉上那副平靜的表情，枯葉就覺得好想給他一拳，這沖動不是一次兩次了。應(yīng)該說，只要展皓露出這樣的表情，他就會忍不住覺得煩躁。

這種感覺……真的很討厭。

到達蘇州展宅時，天色已經(jīng)入夜，遠(yuǎn)處的火燒云剛隱沒下去，月亮明晃晃地從山巒后面升起來。展皓傻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朦朧的夜空裏，一只紅腦殼的黑鳥兒“撲棱棱”地停在屋檐角上。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半晌才慢悠悠走進門裏去。枯葉有些氣悶地跟著他，鐘叔則走在最后面，負(fù)著雙手，眼神沈凝，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還沒走到大堂，幾人就聽見那邊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裴君榮在氣急敗壞地大罵著什么，桌椅磕磕絆絆的，凌亂中一個小孩兒的叫聲分外響亮，哇啦哇啦地喊：“我跟誰親近關(guān)你什么事！裴君榮，我不是你兒子，你少管我！”

展皓眉毛一挑，平淡的眼神瞬間變得有些玩味了——喲，是裴習(xí)呢。

如果他沒記錯，李非常似乎是很喜歡裴習(xí)的，據(jù)說這小孩兒長得很好看，但是裴君榮又討厭李非常……嘖，還挺有意思。

走進大堂，展皓就看見裴君榮狼狽地追著小家伙在桌椅間鉆來鉆去。小孩兒身量比大人要小得多，桌子椅子下面可勁兒地跑啊躲啊，弄得人高馬大的裴君榮一臉惱火，但又無可奈何。小裴習(xí)的腦袋上綁著個小抓髻，穿著套漂亮的衣服，那衣服料子考究，估計是李非常送他的。這娃機靈狡猾，動作快得跟猴兒似的，展皓盯了一會兒也沒怎么看清他的長相。

“裴習(xí)！日你娘的，別跑了！”裴君榮追著他到八角桌下邊，氣喘吁吁地矮身沖他大吼。裴習(xí)縮在桌子底下大聲地尖叫：“裴君榮你個老混賬，嘴裏別不干不凈的！你再說一句日我娘試試！”

裴君榮被他罵得滿臉漲紅，雙眼一瞪，胡子吹起來狠狠罵一句“小兔崽子”，掀了桌子就要伸手去抓他。裴習(xí)尖叫一聲，躥出來就往外跑，不想?yún)s一頭撞在了展皓腿上。

小家伙“唔”地悶哼一聲，雙手條件反射地抱住了他。展皓好整以暇地低頭笑著看他，小孩兒楞楞地抬起頭來——長眉毛大眼睛，眼神靈動倔強，正經(jīng)是個漂亮娃娃。

展皓伸手捏捏他的臉，好笑地道：“裴習(xí)，你跟你爹干嘛呢。”

小家伙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睛眨巴眨巴，隨即迅速地縮回了手。展皓看他挺著小脊梁，有些緊張地揪著兩只小手，一本正經(jīng)地鞠了個躬，然后一板一眼地道：“展叔叔好！”

看著他有些怯生生的表現(xiàn)，展皓心裏不禁覺得好笑。小孩兒見他眉眼溫潤面容和煦，拘謹(jǐn)?shù)难凵襁@才放松了些。裴習(xí)揪著手，一晃眼看見后面表情怔忪的枯葉，眼睛立即一瞪，裏面放射出了興奮崇拜的亮光。接著，所有人都見著他“噔噔噔”地沖到枯葉面前，撲上去抱住人家的手，雙眼亮閃閃地喊：“岑叔叔！岑叔叔你回來啦！”

枯葉被他嚇得往后退了一步，渾身僵硬，只抻著一只手被他抱著。小裴習(xí)這眼神熱情得有些令人招架不住，得虧是個小屁孩，要不枯葉早就炸毛了。

“岑叔叔！你把我救出來，大恩大德，我我我，我永生不忘！”小孩兒依舊抓著他的手沒松開，說這話的同時還拽著枯葉的手一本正經(jīng)地鞠了一躬，完了繼續(xù)滿眼崇拜地瞪著他。

展皓立在一旁看得一楞一楞的，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噗”一聲笑了出來。枯葉滿臉的尷尬，對著興高采烈的小裴習(xí)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裴君榮則是郁悶地干站在一邊，精疲力盡地翻了個白眼。

展皓摸著眉毛忍笑，沈聲道：“裴師傅，令公子還挺懂事兒的嘛，跟你還真是不大像。”裴君榮聽見這話，臉上不悅地撇一撇嘴，剛想開口說什么，小裴習(xí)就乜斜著眼鄙夷地?fù)屧谒邦^哼哼著道：“我才不是他兒子，他哪兒生得出我這么好的兒子。”

說話間，他的小手還緊緊地揪著枯葉的袖子。展皓見這別扭狐貍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無所適從的神情，只不過現(xiàn)在要比以前還多了點兒拘謹(jǐn)和郁悶……總之是特別不享受的樣子。

“裴習(xí)你說什么呢？你不是我兒子還能是誰兒子？！”裴君榮被他氣得胡子都吹起來了，眼睛直翻白，已然是忍耐到了極點。小裴習(xí)見他這樣，不但沒有罷休，反而還擰起眉頭，更大聲地喊了起來：“裴君榮！若不是你欺侮了我娘，她也不會被我爹給趕出去！你倒悠閑自在，毀了人家清白，拍拍屁股就走！你這樣的人怎么配當(dāng)我爹？！我姓周，不姓裴！”

裴習(xí)惡狠狠地吼著，小臉整個都漲紅了，大眼睛用力地瞇起，顯出幾分不符合年齡的狠戾之色。裴君榮被他說得又尷尬又氣憤，“嗨呀”一聲，大手在腿上一拍，跳起來就要抓這小混蛋。裴習(xí)尖叫一聲，動作賊溜快地躲到枯葉身后，小手在人家衣服下擺上揪得緊緊的，腦袋還不忘探出來瞪著自家老爹。

展皓看了半天好戲，這時候才想起來伸出手?jǐn)r一攔：“哎，裴師傅你先別氣，好好說話，跟自己兒子鬧脾氣有什么意思。”說著，他拽住裴君榮的袖子把人拉到椅子邊坐下，同時伸手往枯葉那邊揮一揮，意思是讓他倆也別杵著了，趕緊坐。裴君榮還氣呼呼的呢，坐下的時候右手狠狠在扶手上一拍，罵罵咧咧地咕噥：“……早知道是這么個狼崽子，那女的就是死在我面前我都不要！”

這話音量太低，小家伙縮在枯葉后邊兒沒聽見，但展皓倒是聽清楚了。展皓挑起眼角看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說：“你們爺兒倆怎么了，一回來就看見追來追去的，老鷹捉小雞呢。”

“捉他娘的小雞！”裴君榮胡子一吹，眼睛又瞪了起來：“還不是李非常干的好事！你自己問問裴習(xí)，才見過幾面呢，就跟著走了！那種人給的東西能隨便吃么？他給你衣服你就要啦？我做給你的你怎么不要！”

“就不要你做的衣服！誰稀罕你做的東西！”裴習(xí)尖聲叫著，一張小臉鼓得跟河豚似的：“李叔叔比你好多了，從來不對我大呼小叫！我最喜歡李叔叔了！”

“嘿你個小兔崽子！”這下裴君榮實在坐不住了，跳起來就要沖過去，可展皓伸出個手指往他后領(lǐng)處輕輕一勾一拽，他就又重重地跌進了椅子裏。前一瞬，枯葉在對面見他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下意識地就把裴習(xí)抱起來護住了，小家伙也伸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展皓淡淡地彎著眼睛笑，迎著裴君榮慍怒的眼神，臉上不緊不慢的：“我以為是多大點兒事呢，值得你們這樣折騰。裴習(xí)不過是個小孩子嘛，你跟他較什么勁兒。”說著，他不動聲色地湊過去一些，在裴君榮耳邊低聲道：“李非常就是想讓裴習(xí)討厭你，你現(xiàn)在打了他罵了他，他只會更偏向李非常。裴師傅，有些事兒我得提醒一下你，李非常啊，這人什么小孩兒沒玩過，跟著他的那個石麟，也就十四五歲的年紀(jì)。前些天你也看見他跟石麟吵架了，估計再過幾天就得掰了，到時候他難免不對裴習(xí)動真心思啊。”

說到這兒，展皓臉上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身子恢覆了原來的挺直姿勢：“我看裴習(xí)跟你一樣是個性子犟的，你自己應(yīng)該知道怎樣對付才最好。”他伸手拍拍裴君榮的胳膊，然后若有若無地往枯葉那邊瞟了一眼。

枯葉臉上有些莫名其妙地瞪著他倆，小裴習(xí)的眼睛裏也閃動著一絲藏不住的好奇。展皓定定地朝他笑一下，接著扭回頭又看向裴君榮，笑瞇瞇地攤開手：“裴師傅，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忙，但是還得求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