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商談一直持續(xù)到了下午申時(shí)初刻才結(jié)束，期間這一伙人吃完了飯，又吃下午茶，吃完了茶點(diǎn)又喝酒?？萑~百無聊賴地?cái)?shù)著有個老頭來來回回跑了七趟茅廁，展皓卻還是不動如山地靠在椅子裏。展家老大身體真是好，不過仔細(xì)看，他似乎也沒怎么喝茶，就只是淡定地笑著聽其他人說，時(shí)不時(shí)接一兩句話。

這老板當(dāng)?shù)每芍^清閑，枯葉一邊看著展皓低垂的眼簾，一邊在心裏默默腹誹。展皓嘴邊一直保持著溫和得體的微笑，坐姿也優(yōu)雅放松，還翹著二郎腿。不時(shí)的，展皓會朝這邊看一眼，也是在看他。兩個人的目光如果交匯，他就會意味深長地笑得深一些，隨即悄悄地給枯葉拋一個略微矜持的媚眼。一來二去，枯葉的耳朵就有些燒了，撇開臉去不看他，只是心裏還在扭著擰著，有點(diǎn)兒難以置信。這個人，這個，雖然不想承認(rèn)，但是真的——長得好看，又有才華，性子又好的人——真的，是喜歡著他的么？

雖然今天早上，這混蛋還壓著自己親了好久，但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枯葉仍然有一種不真實(shí)的感覺。眼前的世界好像頃刻間就會化為泡影，只不過是黃粱一夢。

猶豫著恍惚著，連內(nèi)室裏的人都走出來了也不知道。展皓在裏面早就註意到他發(fā)呆了，商談結(jié)束后，一位老板提議晚上去他家賞梅喝酒，他想了想也就答應(yīng)了?，F(xiàn)在走出來，看見枯葉依舊站在窗邊發(fā)楞，于是笑笑地走過去，伸手拉住他，輕聲問：“想什么呢，走了?！?

枯葉被嚇了一跳，雖然知道只會是展皓，但想到周圍有外人，他手上就忍不住一甩，臉上也露出了戒備的表情。展皓手裏一下子空落落的，溫柔的表情不禁怔了一瞬，不過頃刻間就恢覆了正常：“嚇著你了么？是我不好，不過我們現(xiàn)在要去鐘溪，你一起來吧？”

枯葉其實(shí)在甩手的時(shí)候就已經(jīng)后悔了，現(xiàn)在看著展皓平淡溫和的樣子，心裏更是揪得慌。展皓好像沒覺得怎么，還對他笑了笑，然后拽著他的袖子往樓下走。周圍人看著其實(shí)沒覺得怎么，頂多就是認(rèn)為這個護(hù)衛(wèi)跟展大少關(guān)系好。但那些外地的老板不知道，常州府的百姓可是都清清楚楚。展家那個面具護(hù)衛(wèi)呀，以前是跑江湖的厲害角色，不過來到這兒遇到展老板，就被收服啦！現(xiàn)在那人可是展大少的心頭肉呢，心疼得走路都要抱著走，嘖嘖，這福氣……

一行人各自上了馬車，不疾不徐地往鐘溪去。展家換了大馬車，裏面坐了好幾個人，鄭東崇蓮仇朗行鐘叔，加上他倆，一共六個。眾目睽睽之下，展皓也不好做什么動作，只不過他一直攥著枯葉的手，臉上淺淺地笑著，手指一丁點(diǎn)兒也沒松開。

鐘溪離常州不遠(yuǎn)，大半個時(shí)辰也就到了。那老板姓秦，家中種了許多梅樹，屋后面就是一個大大的梅園。展皓聽說過這個人，秦老板好風(fēng)雅，年輕時(shí)候考取過功名，只不過家中經(jīng)商，他也只能回來繼承。年紀(jì)大了之后就把產(chǎn)業(yè)交由狄德慶管理，現(xiàn)在等于是個甩手掌柜。家中三女二子，女兒都到了嫁齡，如花似玉，兩個兒子倒是還小。

展皓自己是有感覺的，剛才吃飯的時(shí)候，秦老板一直明裏暗裏探問他家裏的情況，父母如何，兄弟怎樣，一副想把自家女兒塞過來當(dāng)夫人的架勢。展皓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只不過暗示了一下自己有意中人，但秦老板好似不以為然，并不在意。

到了秦家府上，那秦老板的意思就再明顯不過了——來開門的就是他的二女兒秦如禮，之后帶著他們參觀梅園介紹種類，在一旁柔聲講解的也是她。展皓心不在焉地聽著，時(shí)時(shí)扭頭去找枯葉的蹤影。小狐貍落在最后面，身旁走著鄭東崇蓮，頭低著，眼垂著，一副興致不高的模樣。展皓看得掛心，想走過去把他拉到身邊來，但又怕他覺得尷尬。

眼前，端莊大方的秦如禮姑娘還在柔聲細(xì)氣地講著這是朱砂，這是扣子玉蝶，這是玉臺照水，眼波流轉(zhuǎn)之間不動聲色地對著展皓上下打量。她也覺得這人好，品貌氣質(zhì)均是上佳，只不過心不在焉，好似在想著別人。

之后的晚飯，秦老板把飯桌設(shè)在梅園中央的竹坊裏。這座小房子四面通透開闊，只用竹簾屏風(fēng)稍稍做了一下隔斷。落座的時(shí)候，鐘叔本打算在展皓身旁坐下，可這家伙對他使了個眼神，于是，他左手邊的位置就空了出來。秦老板招呼著大家落座，一只手把秦如禮推到了展皓右手邊的位置上，意圖再明顯不過。仇朗行和鄭東幾個最后進(jìn)來，只能找最偏的位置坐了?？萑~走在最后頭，進(jìn)來一看，只有展皓左手邊空了個位置。

展皓眼神溫軟地看著他，不緊不慢地對他招手：“岑別，過來這邊坐。”

一時(shí)間，幾個老板的視線都落到了枯葉身上，心裏猜忌不一。展皓這位子留得太招搖了，狄德慶從坐下的時(shí)候就開始猜測，那個地方是要留給誰的？結(jié)果一看，原來是之前那個殺手枯葉。秦老板心裏也奇怪，覺得一路過來展皓似乎沒怎么跟這個護(hù)衛(wèi)說話，可怎么會專門給他留了個位置呢？

被眾人看著，枯葉立刻覺得有些不自在。他抿了抿唇，有些僵硬地走過去，一到座位邊，展皓就拉著他的手把他拽了下來，看得一旁的秦如禮有些楞。

“展老板，這位是……”秦老板坐在自己女兒旁邊，有些不確定地開口探問了一句。展皓寵溺地看一眼繃著臉的枯葉，聲音不高不低地道：“他是我的貼身護(hù)衛(wèi)，岑別?！?

一說貼身護(hù)衛(wèi)，有幾個老人聽說過躍然居那事兒的就反應(yīng)了過來，有些驚愕地低聲道：“那不就是，那個殺手……”

展皓淡笑著接過話頭，同時(shí)桌子下面把枯葉的手拽到了自己身邊：“是啊，他原來是江湖上的第一殺手，很厲害的呢?！边@句話雖然說得平淡，但配上那表情和眼神，幾乎所有人都聽出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寵溺之意。秦老板不禁跟狄德慶面面相覷，心裏都有些狐疑，但又不敢確定。

他們坐在邊上自然是看不見，秦如禮在旁邊卻是看得一清二楚。展皓右手拿著筷子，左手卻緊緊攥著那什么貼身護(hù)衛(wèi)的右手。一會兒要吃飯了，她看見那護(hù)衛(wèi)咬著唇掙扎一下，展皓就不動聲色地?fù)Q了他的左手過來拽著，就這樣以一種別扭的姿勢十指交握著，表情平淡地夾菜吃飯。

怎么看怎么像一對戀人。

秦如禮有些恍惚地收回視線，本來爹爹教好的話和主動示好的舉動全都忘記了，連敬酒都忘了。她怎么沒聽說展家大少是個斷袖來的？之前不是還有人給他說了好幾門親，雖然都黃了……不過，他那弟弟展昭跟的也是個男人，就那松江府的白五爺，可人家好歹是個美男子不是？展大少找的這個，長得一般吧，還戴著面具，指不定下面有什么難看的傷疤……怎么會是這樣的一個人呢？

一旁秦老爺看女兒發(fā)呆，心裏不禁暗暗著急，在桌子底下踹她。秦如禮恍惚地醒過來，看著自家老爹怔了好一會兒，然后才后知后覺地端著酒站起身，低眉順目地道：“展老板，今后爹爹的生意就靠你打理了，小女子先敬你一杯?！?

展皓淡笑著也站起身，單手執(zhí)杯一干而盡。秦老板一開始只顧著開心，看了一會兒之后發(fā)覺不對，展賢侄的另一只手怎么……再仔細(xì)看看，才發(fā)現(xiàn)他身邊的護(hù)衛(wèi)別著左手，似乎伸到了右邊展皓那兒去。秦老板只覺得腦中“嗡”一聲響，這下子是都清楚了。

吃完晚飯已經(jīng)是晚上戌時(shí)，幾個老爺子看時(shí)辰實(shí)在是不早，有的就留宿，準(zhǔn)備回家的也都一一跟秦老板道了別，隨即離開。展皓拖著枯葉到秦老板面前寒暄幾句，也準(zhǔn)備要回去了。說起來那秦老板原本是想留展皓下來住一晚的，不過在猜中某個事實(shí)之后，他的表情一直有些難以控制。喏，就拿剛才來說，他看著展皓跟枯葉攪得緊緊的雙手，臉上像吃了只蒼蠅一般，唉聲嘆氣，哭笑不得。

不過這倒正合了展皓的心意。他就是要把枯葉推到眾人眼前，即使不說破，至少讓那些人心裏有個數(shù)，以后別往他這兒塞人，要不然小狐貍真得生氣了。他心裏記掛著枯葉，但一直到上了馬車，展皓才有正大光明打量他的機(jī)會。黯淡的光線中，只見枯葉微微繃著一張臉，面無表情，不說話也不掙扎，任由他攥著手。

身邊鐘叔還在坐著，崇蓮鄭東也都在對面。展皓知道枯葉面子薄，自己若是當(dāng)著這么多人關(guān)心他，他估計(jì)又要不自在。不過好在這些人都識時(shí)務(wù)，見他倆氣氛不對，一個個都十分配合地把臉別開了，身子也偏向一邊去。于是展皓轉(zhuǎn)過臉，輕輕靠到了枯葉那邊。

“怎么，想睡覺了么？”展皓低頭看著枯葉面無表情的臉，聲音極輕極低地悄聲問他?？萑~不說話，只是把臉別開一點(diǎn)，不看他。展皓無奈地笑起來，手裏不輕不重地夾著他的手指揉了一下，湊近了又道：“今天不知道他們要來這么一出，以后不會了，你別生氣?！?

枯葉被他逼得都擠到了車廂角落裏，避無可避，這才蹙著眉悶聲回一句：“我沒生氣?！?

“沒生氣？”展皓低聲笑起來，嘴唇快貼到他耳朵上去了：“沒生氣你躲什么？”

“我……那是你擠我！”被他逼得快要破功，枯葉氣急敗壞伸手把他推開一點(diǎn)兒，可另一只手也被他攥住，抓緊了往懷裏一抱，身子又靠了過來：“天冷，我怕你凍著啊，給個暖爐給你抱還不樂意?。俊?

枯葉對他這涎皮賴臉的舉動是徹底絕望了，這么多人在周圍，他還真好意思這樣！窩火之下，枯葉忍不住咬牙切齒地唾棄了一句：“誰要抱你！抱你還不如抱小鴛鴦！”

聽見說展皓還不如一只貓，一直支著耳朵聽動靜的四人都忍不住悶聲笑了出來，弄得枯葉更加窘迫。展皓卻毫不在意，依舊低笑著，自顧自地騷擾自己的心上人：“你怎么能這樣說我呢？我的用處比小鴛鴦多太多了啊，我能幫你做夜宵幫你療傷幫你梳頭洗澡親你抱你跟你上床……哎喲！”

這回其他幾人是真的憋不住了，一個個都咬著唇悶笑。枯葉氣沖沖地站起身，走到鐘叔另一邊坐下，扔下展皓一個人在角落裏揉著腳倒抽涼氣。

嘖，抓住了手，忘記還有腳了。小狐貍的武功還是有的呢，嘶，真疼……

展皓一邊揉著被他狠狠踐踏的腳面一邊齜牙咧嘴，枯葉這一下踩得夠狠，足足使了十分力，而且是一觸即發(fā)毫不猶豫。聽見“上床”二字，他的腳一起一落就過來了……看來還是不能急，小狐貍還不夠熟，得慢慢來，又或者，拿個什么東西催化一下……

展大少陰暗著臉靠在角落裏，一邊揉捏著腳一邊思忖，不一會兒，嘴邊就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