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謝謝你”, 這句話應(yīng)當(dāng)是充滿感激和謝意的才對，但在陸離嘴裏，卻十分的冷硬, 仿佛并非感謝, 而是有種“要你多管閑事”的意味。

一開始的章卓確實是拒絕了袁信, 畢竟他現(xiàn)在還是敏感多疑, 并不相信他人的, 但在宋簡看來, 多少他是應(yīng)該有所猶豫的，但此時的陸離語氣卻是斬釘截鐵, 傲得不行。

“先生的身份我早就知道了。”宋簡壓低了聲音。

果然, 陸離手一頓，忽然猛地扼住了宋簡的手腕。冰冷的指尖搭在手腕上, 仿佛連命脈都掐在他人掌心裏，宋簡眸底微微浮動, 卻是不疾不徐, 溫和道。

“先生，我并無惡意, 只想請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事成之后，信絕不會虧待先生。”

陸離緩緩松開了手，垂下了眼眸。

“為何是我？”陸離低語，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袁信。

“自是因為先生無可代替。”

陸離沒有回答, 宋簡心裏想陸離下一句應(yīng)該是“怎么個無可替代法”, 只見陸離遲遲沒有回答, 宋簡定睛一看, 見陸離似乎是微微出神，整理的手微微一頓，指尖不動聲色地顫了顫，他猛地緊握了一下手指，像是猛地扼住了人的心臟似的。

這一瞬的停頓，實在是絕妙地抓住了對手和觀眾的呼吸。

“怎么個無可替代法。”與宋簡所想的不同，陸離這話并非是用疑問的語氣說的，而是用苦笑的語氣說的，他微垂著眼睫，語氣苦澀：“卓不過一介罪人，怎值國公大人如此看重。”

……如此惹人憐愛，怎不令人放下心防。

袁信此時又道：“不必妄自菲薄，先生驚世之才，若不是身世所擾，又何至于此。”這話既是恭維章卓，又是拿身世壓人一頭。施恩示威齊頭并進。

“謝國公大人賞識，既如此，卓便恭敬不如從命，愿為國公大人鞍前馬后，效命于前。”陸離拱起手來，話說得卑微，語氣卻是不卑不亢的，看上去并無多少“感激”，反而有些不情愿。

見狀，袁信立馬安撫幾句，語出真誠，并許給了章卓幕僚之首的位置。聞言，果然章卓的面色不由微微動容，眼神和緩了許多，只是稍一動容后又抿起了唇，下頷線條微微緊繃，面上并無多少情緒洩露，只深深一垂首作揖道：“國公大人既已知道卓的身份，本不必以禮相待，可國公大人仍對卓以誠相待，卓必不辜負國公大人期望。”

這話聽起來倒是有了些許真誠不作偽的情緒。

從一開始的冷淡拒絕，僵硬對待，再到這時候的微微動容，陸離的情緒層層遞進，毫無違和之意，并未折損到他本人的清傲，卻能感覺到他已是折服了

宋簡忽而恍然。袁信已對章卓的身世知道得一清二楚，連他是罪臣之子都知道，如此一來，章卓的小命都是捏在袁信手上的。袁信生性多疑，若是章卓表現(xiàn)得太過卑微，態(tài)度過于誠惶誠恐的話，他反而會懷疑對方隱忍不發(fā)。反而是在示威之后被拒絕的袁信，還能對章卓以禮相待，這才換來了章卓的軟化和感謝。

只是此時，兩人之間仍然是并未互相信任的。

只是這一來一往之間，反而像是章卓站在更高的位置似的，但這樣的行為才更“章卓”，反而打消了袁信的疑慮。

就臺詞本身來看的話，袁信這是恩威并用，一開始要招攬上像章卓這樣有才能又傲氣的士族子弟的話，對方的不愿是必然的，若是章卓慌張，不僅失了讀書人的氣度，讓袁信的招攬變得像是個笑話，更是讓袁信心中生疑。雖然一開始章卓的臺詞是“謝謝你”，但若是表演人的情緒神態(tài)不同的話，臺詞就會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意境來。

陸離的演繹是一開始雖是言謝，但卻是拒人于千裏之外，并無任何真誠道謝的情緒，反而切合了人物性格。比之劇本本來所寫的“章卓感激道：‘謝謝你。’”這段，陸離的表演更加合乎邏輯。

毫無疑問，陸離這樣的演繹讓整個劇情更加立體，也更具層次，把兩個人的對手戲演繹得更加撲朔迷離，陸離語氣上的少許停頓更是緊扣了觀眾的呼吸。

本還以為不過是個不足為道的新人，可能是甲方塞進來的流量咖。可是，這樣的演技……

讓他不由得聯(lián)想到了某個人。

宋簡神色一沈。

袁信轉(zhuǎn)過身后，他背后的章卓方才還溫軟的眸光陡然尖銳冰冷，落在袁信的背后，少刻后他便雙手揣袖，低垂下眼眸，一派恭謹之態(tài)。眸中那片暗光被他掩在睫下，他眸底一片死寂，眼皮輕輕一掩，便藏住了所有晦暗不明的情緒。

這一放一收間，盡顯傲氣本色。

“謝謝宋老師指教。”這個段落并不長，陸離演繹完后便已恢覆了原本陸離的溫和禮貌，主動鞠躬，并朝宋簡伸出手來。

“后生可畏啊。”宋簡眸光覆雜地斂起眼睫，溫和地笑了笑，握住了那只手：“真是得努力啊，不然我們這前浪都被你們后浪給拍死在沙灘上了。”

“宋老師太謙虛了。”

表面上看兩個人勢均力敵，張力十足，但最開始時宋簡確實是被陸離真的嚇到了一瞬，露出了“驚訝”的神態(tài)，但袁信驚訝的神態(tài)和劇本不同，倒是契合了陸離不同的表演，但是“驚訝”這個情緒，本就應(yīng)當(dāng)是屬于角色袁信本身的，不知是陰差陽錯，還是陸離早有計劃。

若這都是陸離早就計劃好的……

那這新人就太可怕了。宋簡棕色眼眸裏光暈一閃。

——陸離是用自己的演技帶動了宋簡的情緒，并且得到了他想要的反應(yīng)。

沈修之一眼就看穿了陸離是故意表現(xiàn)得一開始極盡冷待袁信的。他輕輕撥動著指上的戒指，只覺得心臟砰砰地急速跳個不停。剛剛陸離演獨角戲時可能還看不太出來，但剛剛和宋簡的那一出對戲，可實在太精妙了。短短幾個對話會合，陸離和宋簡之間的張力十足，完美地詮釋了他想要的“章卓”。

明明這些在劇本上并未寫得多么清楚，甚至這本劇本上原本的情緒是定位在“感激”上的，只有陸離一個人的演繹是找準了沈修之想要的點的，層次分明，感情色彩豐富，人物頓時躍然紙上。

是的，不卑不亢，清傲不屈，這才是他想要的“章卓”。

他沒有被破落的家族打敗，沒有被滅門的慘案打敗，他固執(zhí)己見，偏執(zhí)驕傲，但這樣的才是章卓。即便是偽裝感激，也絕無法拋下自己的傲氣。

沈修之指節(jié)扣了扣劇本，道：“第三場。六十八頁這場。這位是謝閬風(fēng)，飾演景帝一角，你們搭一場吧。”

謝閬風(fēng)起身下了臺，停在了陸離面前。

他有心想說點什么，卻只是伸出了手，拘謹?shù)溃骸拔沂侵x閬風(fēng)。”

“我知道啊謝老師，怎么還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陸離哭笑不得，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我之前進門就和你打招呼了，是不是應(yīng)該裝作不認識的？”

“不是的。”謝閬風(fēng)搖了搖頭，頗有些窘迫：“我是……是想握個手。”他誠實地回答。

陸離有些莫名，伸出手就握住了謝閬風(fēng)的手。

冰涼的指尖落在他滾燙的掌心，謝閬風(fēng)喉頭動了動，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那只手，道：“合作愉快。”語畢立刻就松了手，又偷偷將掌心在褲子上擦了一下。

……差點把汗擦陸離手上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秋季了，難不成謝閬風(fēng)還是很熱嗎？手心溫度有點太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