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刻薄
沈家人是臘月中旬時到的。此時已是寒冬,雖說嶺南比京城溫暖,德慶也是丘陵地區(qū),不可能與南海邊的天氣相比,便是身體強壯如章放,也要穿上一件厚實的棉襖御寒。沈家人身上穿的卻是茂升元伙計們準備的半舊棉襖,哆哆嗦嗦的,就象是勁風(fēng)中發(fā)抖的枯葉子一般。
他們顯然是受了不少苦楚,不但個個瘦骨嶙峋,身上、臉上還帶有多處傷痕,皮膚曬得黝黑,嘴唇干裂得快要脫皮了。
沈儒平不過三十許人,佝僂著背,頭發(fā)花白,若不是身上穿的布衣還算干凈整齊,瞧著就跟德慶鄉(xiāng)村裏的尋常農(nóng)夫沒什么區(qū)別。他額頭、臉頰上都有血痕,瞧得出來是鞭子打的,右手藏在袖中,只露出些半截手指,讓人覺得形狀有些不大自然,走路的時候,一腳高,一腳低,仔細瞧了才發(fā)現(xiàn)他左腳踝處綁了白布帶,帶上染了血跡,顯然是受了傷。
杜氏也瘦了兩圈,越發(fā)顯得她顴骨高,下巴尖,她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襯著干凈的衣裙,倒也體面,只可惜說話時眼神總是帶著一股鬼祟氣,半點不見當年翰林學(xué)士家少夫人的端莊優(yōu)雅氣息。袖子底下,她的雙手長滿了凍瘡,紅紅腫腫的,雖擦了藥,卻不見有好轉(zhuǎn)跡象。
至于沈昭容,同樣也是瘦了,一張小臉只巴掌大小,若不是皮膚太黑,嘴唇上又長了瘡,還可以稱得上楚楚可憐。可惜她太瘦了,瘦得不見半點美感,昔日還稱得上是小美人的窈窕少女,如今不過是個又黑又瘦小的豆芽菜罷了。
最凄慘的是沈氏,她是被人抬著下船,又被人抬上馬車趕路過來的,臉色白得發(fā)青,憔悴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若不是湊近了看,還能發(fā)現(xiàn)她口鼻出噴出些許白氣,就跟死人沒什么兩樣,幾乎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下車后進了屋,張眼看見章寂,也只能用蚊子哼哼般的聲響斷斷續(xù)續(xù)地叫了聲:“見……過……父……”然后就暈過去了。
看到這群人的形容,章寂本來還打算好好罵他們一頓的,此時也只能暫時將計劃壓后,命宮氏與周姨娘陪著杜氏與沈昭容把沈氏安頓好,便背著手出了新建的小屋,毫不客氣地沖沈儒平招了招手:“進堂屋坐,我有話問你。”沈儒平乖乖聽話跟了上去。
明鸞奉了母親之命前來“看望”沈氏,卻沒打算進屋去幫忙,只是倚在門邊冷眼瞧著。
這屋子是新近草草建好的,只要不是大風(fēng)大雨,住在裏面也沒什么大問題,就是墻體薄些,冬天裏十分陰冷,地方狹小些,除了放一張只夠單人睡的木板床,外加一個箱籠、一張兩尺見方的舊桌和一個木板草草釘成的架子外,也就放不下別的東西了。杜氏等人想要拿張板凳進屋坐,還擠不下四個人。而且這屋子只開了一扇一尺見方的小窗戶,關(guān)著門時,屋裏空氣便顯得悶,可開了門,通風(fēng)是沒問題了,卻又容易著涼。加上這屋子旁邊就是水池子和菜田,水氣很重,夏天易滋生蚊蟲,若是給菜田澆了肥,那味道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杜氏好歹在東莞住過兩年多,也不是當初不諳農(nóng)事的宅門貴婦了,只瞧了屋外兩眼,便發(fā)現(xiàn)了這屋子的弊端,忍不住道:“我們大姑奶奶身子本來就不好,住在這裏,水氣太重,只怕不利于調(diào)養(yǎng)。”
宮氏冷笑道:“除了這兒,她還想住到哪裏去?!是想住我們二爺?shù)奈莅。€是想住三爺?shù)奈荩浚‰y不成還想跟女孩兒們擠一處?也不怕給孩子們過了病氣。興許她是想住堂屋裏?那真是對不住了!堂屋裏除了父親就是虎哥兒,也不是不能再多住一個人,可就算大嫂子好意思,我們章家還要臉呢!大哥不在家,萬沒有兒媳婦跟公公住一屋的道理!”
杜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卻不敢反駁,只能訕訕地賠笑:“章二嫂子說笑了,我本不知道府上的情形,不過是擔(dān)心大姑奶奶的身子,才多嘴說一句罷了。想來府上眾位也是深思熟慮過的,若是能安置,也不會讓大姑奶奶住到這兒來,是我多事了。”
宮氏瞥了她一眼,卻不肯輕易放過:“我知道你們是嫌這屋子不好,那就搬出去好了?誰稀罕接她回來啊?!家裏屋子本來就不夠住,好不容易多建了一屋,還以為能稍稍自在些,結(jié)果出了這么一遭事,真真晦氣!”
沈氏微微睜開了眼,看了看宮氏,眼神幽幽的,帶著幾分寒氣。
宮氏被她這一看,不由得退后一步,但馬上底氣又上來了:“大嫂子,你別嫌我說話直率。咱們接你回來,也是冒了大風(fēng)險的。畢竟你離家在外頭住了三年了,原來也是個年輕漂亮的,若有個萬一,咱們將來見了大伯也不好交待呢!要是你一直沒回來,那是好是壞都不與咱們家相干,可老爺子偏偏把您給接回來了,以后要是大伯覺得有什么不好的,可不得怪到咱們頭上了么?你日后見了大伯,可得把話說清楚了,這三年裏你并不與家裏人在一塊兒,有什么行差踏錯,瓜田李下的,那也是你自個兒的事!”
沈氏臉色猛地染了一片嫣紅,咳了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杜氏與沈昭容手忙腳亂地撲上去,一個安撫,一個餵水,只見沈氏急促地喘了一會兒氣,看著略有些好轉(zhuǎn),又盯上宮氏,顫悠悠地抬起手來,指了指后者,張張嘴,卻半天沒能擠出一個字來,只能大口大口喘氣。
杜氏見狀急道:“我的大姑奶奶啊,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脫險到了親人身邊,卻要受這樣的氣!早知道……”
“早知道你們就不回來么?”宮氏冷笑一聲,“那就真是老天保佑了!上天憐我們章家不易,也不忍見章家門風(fēng)受辱!大嫂子,我勸你放明白些,別以為如今還是從前呢,就算到了大伯面前,這話我也敢說出口!你們沈家的女兒,為了富貴連將親閨女嫁給可以當?shù)哪腥俗鲦@種丑事也做得出來,你這么護著娘家,焉知你不會為了娘家人的富貴,便將大伯的體面都拋在了腦后呢?橫豎在你眼裏,婆家的體面榮辱都是虛的,只你沈家人的性命富貴才最要緊!”
沈氏聽了,兩眼一番,便往后倒去,幾乎躺在杜氏身上了。后者焦急地連聲叫喚,都不能叫醒她。這時堂屋那邊聽見動靜,章放大聲問:“出什么事了?”杜氏抹了淚就要答話,宮氏卻搶先一步擦著明鸞身邊沖了出去,高聲道:“大嫂子嫌咱們家屋子太小,被褥太薄,茶也不夠香,說我們刻薄她。我跟大嫂子說,這就夠好的了,當初我們剛到這兒的時候,連這些都沒有呢!有什么可嫌棄的?當她還是從前的侯府少夫人啊?結(jié)果大嫂子就閉了眼,瞧著象是暈過去了,只不知是真暈假暈,杜大嫂正朝我發(fā)火呢!”
杜氏急道:“章二嫂子,你這話的意思是我們姑奶奶冤枉你了?!”
宮氏瞥她一眼,輕蔑地笑笑。
堂屋那邊,章放聽了這話,雖然清楚妻子的個性,這話可能有些不盡不實,但他對沈家厭惡更深,便也冷笑著對屋裏的沈儒平道:“咱們家日子過得也不容易,接你們過來,不過是念在侄兒侄女面上,你們要是以為過來了,就能享福,將我們章家當下人般使喚,那就打錯主意了!”
沈儒平心中暗怨姐姐與妻子不懂說話,一臉惶恐地道:“不敢,不敢。這都是婦道人家不懂事,您別與她們一般見識……”邊說還邊走到門邊,沖后頭大喊:“你個無知婦人,大姐病糊涂了,你怎么也跟著犯糊涂?還不快給我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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