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不假，朱厭確有心事。
對著林寬，他在想當(dāng)日之好，還想舊時之夢，如何親手堆砌，得回了一個麒麟。
但那一個，不過偽物，于是朱厭又必須將他摧毀。
欲在這天地間灑脫快意行事實在太難，便如朱厭，便如林寬，也是如此。朱厭不禁問他：“你后悔嗎？”
林寬笑道：“件件樁樁，時時刻刻。”
他這樣說，朱厭意外又不意外。
不意外，是那個麒麟當(dāng)初不悔，今日自然變化。
意外是，他說一切事情，譬如當(dāng)初，譬如此時。
“你對這人世間，沒半點留戀？”
朱厭如此問林寬，林寬想了一想，道：“你呢？”
朱厭只看著他，不說話。
林寬輕哂：“也對，于你而言，對這俗世再多留戀，也抵不過一個我?！?
話音方落，郁郁林間，竟有片葉作刀，疾刺他眉心。
見那葉刀來勢洶洶，林寬卻巋然不動，仍就飲他的酒，但果然也如他所料，那葉刀在距離他眼睫毫厘處陡然停下。
林寬眨了一眨眼，棄下手中的酒，抬手拈下片葉，遞至唇邊。
被他吹奏，葉片發(fā)出清震之音，但不成曲調(diào)。林寬便又將舉著葉片的手垂下，也不管朱厭是生氣或者厭煩，愿不愿意聽取，自顧自地開了口。
“從前我們那小時候，總?cè)ビ碇莅輹司伺c舅母，得他們指點道法醫(yī)術(shù)。禹州多山，山民們愛銜冬青之葉作嘯舉，其聲嘹亮入神，用以相互呼召，那個中高手，還可寄情于內(nèi)，遞傳幽愫，吹送離愁。我路過時真覺有趣，就學(xué)了起來，但學(xué)得不好。”
“再后來，六郎也大了。他生而早慧，那性情亦是有別扭古怪之處，見三郎他們總也去禹州，更覺得自己是我們不同的一個，于是除了我又或兩親、阿惠，他對所有人都發(fā)作脾氣，與三郎最是不睦?！?
“有一回我見他不肯去上學(xué)，只在自己屋外的樹上閑坐，揪了半樹的葉子往地下扔，也不管別人如何勸阻。我問他為何如此？他說三郎臨走前又作弄他，將他的書都撕了，叫人丟進(jìn)水池裏。還說他其實也不在意，反正早讀過一遍，都記住了；而且那上學(xué)也無趣，何必要聽先生講什么，不如他自己想什么便是什么，沒意思極了。”
“我當(dāng)時與他說，讀不讀書，上不上進(jìn)，是另一件事；但蕓蕓眾生，至偉至渺，一應(yīng)有靈，此舉不當(dāng)亦不該。”
“他立刻也就明白了，停了手。我想反正已經(jīng)是一地的落葉，我們也都得閑，便也教他如何吹響這樹葉，結(jié)果他竟學(xué)得比我還好?！?
“六郎啊，人人都說他自小諸般古怪不好。但在我看來，他是最乖巧聰明的一個，只要你與他說，他便謹(jǐn)記學(xué)那諸般為人的好處?！?
“世間不得完人，但若人人效此，大概你我也不必經(jīng)歷太多風(fēng)波?！?
雖已經(jīng)勸過自己不再去想明白林寬所想的每一件事，但他既然提起，朱厭便難免再度想到此處曾有那樊樓起，還想起那個曾得林寬愛憫，又得秦佩秋照顧，今日有季朝云相護(hù)的林墨。
朱厭想了又想，竟一時分不清，林墨此生算是有幸還是不幸。但如今林寬既是孤身一人回來，他便道：“最后，你家六郎還是選了季朝云?！?
林寬欲要飲酒的手，略作一頓。
那個林墨，是林寬前生今世所余最后親人。但不管孟蘭因也好，季朝云也罷，世間其余人都是一樣，所有人都將林寬視作是假，偏要林墨將他割舍。
林寬也很快釋然，覆又笑道：“他是糊涂，也太心軟。”
“那你預(yù)備如何？”
林寬道：“我亦心軟。既然他不愿與我同歸，那就由得他與別人同命吧。”
為他這般自覺善意的應(yīng)答，朱厭沈默了。
林寬察覺他那沈默有異，便問：“怎么了？”
“你要殺了他。”
朱厭這一句不是問話，只是坦言，不管林寬親自殺他，或者因天地傾垮而至所有人鬼神靈滅亡，皆是一般結(jié)果。
林寬道：“既言長兄如父，他忤逆不敬，亦不悔改，我當(dāng)然可以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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