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菩薩喚作耨斡磨

紫禁城，壽安宮。

天氣相當冷，我跟著仙兒在慈和皇太后跟前請了安，從一名宮|女手裏接過了藥碗。

我坐在窗前的腳踏上，兩個宮|女在床上架著慈和皇太后，仙兒亦坐在床上給她餵藥。

眼前這位氣若游絲的慈和皇太后，年紀還不到三十歲，臉色白的如同一張紙，露在衣裳外邊的臉頰、雙手，都消瘦的怕人。每天來給她餵藥真是我的煎熬，二十多歲的女人，本來正當盛年，可是她卻憔悴如斯。她是全天下最為尊貴的女子，她的兒子是皇帝！可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躺在枕上，由我們為她拭去眼角的一點淚。

她穿著一件寧綢磚紅色的寢袍，灰白的面色，干枯的頭發，游離的目光，身上散發出的一股淡淡的草藥氣味，無處不顯示著她虛弱的病態。

餵了兩口藥，佟太后微微搖頭示意不想再喝。仙兒便把湯匙與碗都遞給了旁人，輕聲笑道：“姑姑，今天看著氣色好些了。想用點什么？我叫她們做去。”

幾個人又扶著她躺好了，聽得她含笑低聲道：“仙兒就會逗我高興……”她沒說想吃什么，她幾乎什么都不吃。

我捧著藥碗，示意仙兒出來，在寢宮門口說道：“太醫說了，太后胃氣弱，吃東西克化不動。前兩天那個桂花藕粉倒是吃了半碗，要不仍讓她們沖點藕粉吧。”

仙兒便去問掌事兒宮|女與精奇嬤嬤，都說只好如此。便吩咐去沖了藕粉。

我與仙兒便又回到病床前陪著。

佟太后十三歲進宮，是順治皇帝庶妃。順治皇帝的后宮封號很是混亂，宮|女們偶爾說起來，名頭仍是“大福晉”、“庶福晉”、“格格”之類。封妃的不過是與仁憲皇太后同族的蒙古妃子們。現在，佟氏憑借著康熙皇帝，終于登上了皇太后的寶座。

偶爾一次，我聽見她與最近身的掌事兒宮|女說話：“我終于是揚眉吐氣了一回。只可惜，董鄂妃她看不見。端敬皇后——她臨死還要壓我一頭！”虛弱的聲音，帶著恨恨的語氣，滿腔的怨憤都飄在空氣中，和著整室草藥苦澀，真正的繞梁不散。

“太后今天果真好些呢，東西也能多用兩口了。”我和仙兒看著她吃毒藥似的艱難咽下幾口藕粉，都含笑安慰道。

“有你們姐兒倆在這，心裏覺得踏實。”她不過吃了幾口，便搖了搖頭，有宮|女過來服侍漱了口，又道：“多虧了老祖宗的恩典，讓你們進來。我臨了也能有娘家的人陪著。”

仙兒忙開解，滿不在乎的揮手道：“姑姑！您總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兒，我都給您請過神仙啦，您陽壽有七十多呢，不過是這時候有些個災病。神仙說了：佟太后這災啊，就像是站在城門樓子上頭吹一陣兒風。只要有親侄女兩個人，一左一右的攙扶住了，是掉不下去的。”

仙兒說著，一手假裝捋著胡子，學著白胡子老爺爺似的說話，大伙都不禁笑起來。佟太后也是一笑，道：“貧嘴。”說著，又拉住了我的手，含笑道：“楚兒還是不愛說話，悶葫蘆似的。咱們佟家是大族，女孩兒這么多，我看你是個有福氣的。父母沒了，今后就跟著仙兒吧，她虧不了你，她阿瑪也不能虧了你。”

我連忙跪下答應。我在宮裏不過十來天時間，已經學會了一個訣竅，就是多磕頭少說話。雖然經常在給莫名其妙的人磕頭時候，心裏暗暗的罵娘。

聽佟太后這話，我懷疑她是否也知道，我說仙兒將來能當皇后這件事了。

仙兒笑道：“楚兒今后自然是跟著我了。我們姐妹倆一塊伺候姑姑您。”

正說著，門外小太監進來回稟“皇上到了”。

康熙在眾位保姆侍女太監的圍隨下，已經走進了寢宮。眾人都在外間散去，只有十歲的小皇帝給母親請安行禮。

佟太后連忙道：“皇帝，快起來。來，過來。”她的聲音立時變得生動多彩起來，蒙著一層白霧似的眼睛也陡然光亮了。我與仙兒都跪下給康熙請了安。

康熙看著我們，笑道：“起來吧。”便上前去依偎在母親身邊。

康熙是個瘦瘦的小男孩，白凈的臉上有幾點疤痕，那是出天花留下的，我的額頭上也有一點。

盡管多次告訴自己，這是康熙皇帝！這是愛新覺羅玄燁！可我仍舊激動不起來。如果不穿明黃色的袍子，他就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文文弱弱的男孩。如今他穿著黃袍，也不過就是一個穿著龍袍的文弱男孩。

他每天這個時候都會來，陪著他的母親說一會兒話，親自給她餵了藥，再看著她睡著。

小康熙伏在病床邊，輕聲和母親聊著天，“老祖宗和皇額娘都問額娘好些了沒有。兒子就說好多了。皇額娘說要來看您，又怕您多禮累著，就沒來……”他敘敘的說著話。他口中的皇額娘，便是順治皇帝的第二位皇后，現在的仁憲皇太后。

“今天中午兒子用了一碗老米膳，額娘用了什么？”

“額娘，藥苦么？”

“額娘，我吃松子糖。您吃么？”

我和仙兒陪他一起吃玫瑰松子糖，他笑著剝開一粒，餵到他額娘口中。佟太后含笑噙了，點頭道：“你們別多吃，小心蟲子吃牙。”

康熙偎在病床邊上，給我與仙兒分著剩下的幾粒：

“仙兒一塊，楚兒一塊，朕一塊；仙兒一塊，楚兒……”他分到最后，笑道：“少一塊，朕讓著你們，朕少吃一塊吧。”

佟太后只是伸手摸著他光亮的腦門兒，嘴角上一絲慈愛的笑意。

我的眼淚幾乎都要迸出來，連忙吸了吸鼻子，見仙兒與康熙都看我，忙道：“我不要這塊兒了，給皇上吧。”

仙兒與康熙都爭著攬著我的頭，笑道：“哎呀！我們楚兒真懂事！連塊糖都想著給皇上（朕）留著。”

我比他們兩個小兩歲，他們一直都拿我當小孩子，仿佛自己已經是大人一般。我們玩鬧一會兒，佟太后朦朧睡去。我們便即緩緩退出。

“楚兒，你眼睛怎么紅了？”仙兒笑著問我，我只是搖頭。

康熙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子，說道：“朕知道。楚兒想她額娘了。”

我被他說破，含笑點了下頭。我很想我父母，在這裏已經八年，前世的我死去也已經八年。媽媽，爸爸，你們怎么樣了？猛的想起奎五奶奶，真正的楚兒的娘，她大概已經和楚兒團聚了吧？

我笑著揉了揉眼睛，只道：“沒有。”

朱紅的宮墻中，金色的琉璃瓦下，我與仙兒拉著手，送康熙出了宮門。我在心中輕輕嘆氣，可憐的小皇帝，不久就會失去母親。

宮苑中的幾株碧桃已經開花，粉潤可愛的色彩，在我與仙兒的大紅衣裳映照下，顯得淡淡的不怎么起眼兒。

仙兒與我均穿著大紅的緙絲緞子旗裝，大鑲大滾的袍腳衣袖。這是慈寧宮中太皇太后親自囑咐，特意新做的。為的是給慈和皇太后宮裏沖喜，需要穿的喜慶。這一身旗裝，走在紫禁城的宮室中間，自己便迷蒙了。

出生在貧困的小鄉村中，不過八九年功夫，竟然就迷迷糊糊的走近了皇宮！小時候背誦古詩：“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說的好像就是我。

我不用讀書，不用做任何事情，就這么連滾帶爬的跌進了皇宮，跌進了這座清代的舞臺。轉來轉去，怎么也找不到下場門在哪裏。荒腔走板也好，字正腔圓也罷，只有跟著唱下去。

仙兒拉著我的手去摘桃花，口中說道：“皇上讀書呢。再過半個時辰，咱們去陪皇上玩去。”我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