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實虛之同,正奇之妙
蘇克薩哈被族滅,朝野震動,對兩白旗打擊巨大。上至議政王大臣會議、內(nèi)閣六部,下至八旗、綠營無不人心惴惴。
鰲拜的黨羽漸漸布滿整個朝堂。每日御門聽政時候,鰲拜躍居臣工首位,他的弟弟穆裏瑪、侄子塞本特、訥莫以及死黨班布爾善、阿思哈、噶褚哈、瑪爾賽、泰必圖、濟世、吳格塞等皆是位高權(quán)重。朝政大事多數(shù)就在鰲拜的府中定議,然后施行。康親王等議政王大臣也不與之爭鋒。
經(jīng)筵侍講時候,學士熊賜履與康熙隨意說了幾句時政得失的話,不久即被鰲拜知曉,立時請求禁止言官陳奏時政,氣焰之囂張,宮內(nèi)外無不側(cè)目。
康熙對此全然不理,每天早朝時候往干清門一坐,一言不發(fā),下朝后起身便走。回到宮中換了衣裳便往西苑騎馬游樂,下午出宮去黃龍士家中下棋談笑消遣。晚間也不在內(nèi)書房讀書了,常常在坤寧宮中膩著皇后,早晨更是要讓人三催四請才肯起床。
這些我雖然不在意,可寢宮中服侍的容妞兒卻看的發(fā)慌,“主子這些日子是怎么的了?書也不念了,折子也不看了。把心都玩野了!”
我含笑舉著繡花繃子,向她笑道:“你也得讓皇上歇一歇,天天看折子讀書也不行啊!”
“你別樂!”容妞兒指著我氣道:“主子這樣不是你們攛掇的?!一個你,一個納蘭成德,一個曹寅!你們……”
我見她急了,連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你急什么,皇上自然有分寸,咱們只要好好服侍就得了。天也晚了,你趕緊的預(yù)備著送他上坤寧宮吧。”
容妞兒臉一紅,瞪了我一眼道:“今兒不去坤寧宮了。”
“哦?”我一面繡著花,一面隨口笑道:“翻的哪一位的牌子?”
“哎——”容妞兒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壓低著聲音恨恨道:“你個小東西說這些話,怎么也不知道臉紅啊你!今兒‘叫去’!要你管?”
不要人侍寢便是“叫去”。每天晚膳后,敬事房太監(jiān)捧著妃子們的綠頭牌覲見,翻了誰的牌子便來侍寢。如果康熙說聲“去”,便是要獨自在寢宮休息。近來常是皇后侍寢,大約出于對皇后的尊重,康熙都是去坤寧宮,而不勞動皇后過來。
“得了得了,我是好心當成驢肝肺,我不管。沒人侍寢,姐姐不麻溜兒的裏頭服侍去?還跟我這兒閑打牙?”我搖頭笑推她。
容妞兒看了看時辰,口中道:“怎么都這時候了?我得預(yù)備上夜的人去了。”說著急匆匆的走了,邊走還不忘抱怨,“我就是命不好,托生不到國舅爺家裏,活該當奴才!怎么比得了你,當差都是上差,見天兒陪著在外頭瘋玩!”
她就是碎嘴,特別是在親近的人跟前,說話鏜鏜鏜的不留話縫兒。我苦笑著繼續(xù)做我的針線。
初冬時節(jié),幾天的大風將原本積存的一絲溫和秋意都吹散了,天氣驟冷。
“皇帝今日怎么沒有‘經(jīng)筵侍講’?到這裏來了?”太皇太后從小佛堂走出來,見康熙穿著貂皮常服,正迎面請安,詫異問道。
康熙起身過去攙扶太皇太后在正面炕上坐下,自己坐在炕沿上,笑道:“熊賜履又說錯了話,被鰲拜轟回家去了。孫兒又清閑幾天。”
太皇太后聽了不以為意,接了茶來笑道:“皇帝清閑了,可以放開玩玩。這不是年底了,別只憋在宮裏,南苑西苑的,常去走走。”
康熙一笑,低頭道:“是,孫兒并沒懈怠弓馬。再過一陣兒,孫兒恭請老祖宗和皇額娘上南苑去松泛松泛。”
太皇太后又笑道:“是啊。我也是在宮裏悶得慌了。自從四貞出閣,這慈寧宮也著實清凈了。天一冷啊,烏蘭那孩子又是常常病著,也讓人操心。”
康熙笑道:“是,四姑姑出了閣,又有禮部給了執(zhí)事,比在宮裏住的時候忙的多了。她和額駙倒是常進來請安。”
太皇太后點頭笑道:“你四姑姑有了歸宿,我也放心了。人家小兩口恩恩愛愛的,我一個老婆子別沒眼力。皇帝,你說是不是?”
康熙低頭一笑,不言語。
我見這裏是個話縫兒,連忙上前行禮道:“奴才想向老祖宗、皇上告假,去看一眼烏蘭妹妹。”
蘇麻拉姑正端著一盞奶茶過來,太皇太后接著,笑道:“是了,小姐妹也不得常在一起玩了呢。快著去吧!”
我告退出門,向后院來到烏蘭的房間。小烏蘭又病了,一到冬天就要病。此時她正蜷縮在床上。
“烏蘭,我給你帶好玩意兒來了!”手中捧著各色花樣兒絡(luò)子和繡花香囊,一一擺在她的枕邊,“你看,我給你繡了一只天鵝?好看么?還有燕子,還有大貓!”
烏蘭病懨懨的勉強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好看,都是給我的?”
“都給你!”我笑道。
“謝謝。”她似乎十分難受,皺著眉頭笑笑。一雙細細的眼睛濕潤的透出淚花:“我想我額吉!我想回家去……”她說著說著,又嘰裏咕嚕的說起蒙語來。我現(xiàn)在也能勉強聽懂一點蒙語了,她低聲哭喊著她的父母的名字。
我抹著她的臉蛋,自己的眼淚也流出來了,“別哭,烏蘭長大了就能回去了。別哭了啊,一會兒臉該皴了。”
來到紫禁城多年,烏蘭的漢語仍然沒有長進,她越來越不愛說話,怕出門。我想安慰她,可我說出的言語她幾乎聽不懂。
“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烏蘭用蒙語念叨著,“他們不要我了,不讓我回去。”
烏蘭灰白的小臉顯得非常絕望,我不知道她幼年時候在草原上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不知道草原對于她意味著什么。可我知道,紫禁城會是她的墳?zāi)梗?
我們說不出太多的話,我只能出來。冬日午后的陽光懶懶的照耀著庭院,風挺大,卷著地上一層浮土。我用斗篷蒙住了臉,信步向西三所走去。很久沒去看平姑姑了。
走到院中,我猛然聽見一個陌生女人說話的聲音:“難道現(xiàn)在咱們還用怕她?”語氣滿含著嘲諷不屑。
“我自然是不怕什么,你何必還要犯險?躲了十多年,多不容易。”這是平姑姑在說話,她的語調(diào)依舊平靜落寞。
“我走了,以后有功夫再來看你吧。”陌生女人不忿道。
“你最好別再來了。”平姑姑的聲音如同絲線般柔韌,“我只想再勸你一句:收手吧,她不是傻子,早晚會知道的。”話音沒落,屋門左右一分,裏面快步走出一人,如風一樣走出了小院。我閃身在廊柱后邊讓過她去。
這是誰?匆忙間我只看見一個黑色背影,一身青布棉袍十分臃腫,梳著團頭,帶著黑色絨鈿子,好像挺眼熟的。第一次在這個破落的院子中見到旁人,我心中不禁咚咚亂跳,輕輕推門進屋。
平姑姑依舊如常,揣著手對著那副“望鄉(xiāng)臺”。她穿著半舊的石青斗篷,口鼻中都喝出白氣來。她放置大繡架的裏間屋決不能燒炭火,怕的是將繡品熏黑了。唯有外屋中點著一個炭盆,略微取一絲暖意。
“平姑姑,那人是誰?”我在火上烤著手問她。
“一個故人。”平姑姑看我一眼,眼神依舊望著繡架,“十多年沒見了,今日有空來看看我。”
“哦。”我不再多問,“已經(jīng)繡完了,您總是盯著它看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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