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鳴有個大他五歲的姐姐，夏娟，就讀武漢大學(xué)二年級。

夏娟得知弟弟的病情加重，給學(xué)校請了一個星期假，從武漢坐火車回了成都。回到家，看見瘦了一圈的弟弟，眼淚馬上掉了下來。夏鳴只能強(qiáng)裝歡笑，伸出手在空中劃拉，拉住了夏娟的手，安慰道：“別這樣，又沒有說一定治不好，你一哭我心裏煩著呢。”夏娟趕忙收住淚，掏出給夏鳴買的特色小吃，兩姐弟‘嘻嘻哈哈’說笑起來，也不知真的是忘記了痛苦，還是兩個人都怕對方苦，強(qiáng)裝出來的。

吃晚飯的時候，夏鳴的母親方翠榮走過來一邊拉起夏鳴一邊對夏娟說：“吃完飯再耍，我做了你最愛吃的回鍋肉。”夏娟一聽，哈喇子冒了一口腔，她是個無肉不歡的姑娘。

坐上桌，夏娟習(xí)慣的先自己夾了幾筷子回鍋肉塞進(jìn)嘴裏，咀嚼著，看著母親攙著弟弟坐上桌子，拉著他的手摸了摸碗筷的位置，然后坐在了弟弟身旁的椅上。夏娟這學(xué)期上學(xué)走的時候，夏鳴還能看見東西呢，電話裏只是說夏鳴病情加重，她以為至少還能看見什么的，不清楚也沒關(guān)系，至少還能看見就好。可是，當(dāng)她看著弟弟低垂著目光無神的望著前方，手在桌上摸索，摸著筷子安靜的等著，等著母親將食物放進(jìn)自己的碗裏，這才低頭刨了一口飯菜。

夏娟一下子仿佛被什么擊打的遍體鱗傷，疼得她一個哆嗦，眼眶紅了，嘴唇抖得差點(diǎn)讓滿嘴的回鍋肉抖出來。方翠榮抬眼瞪了女兒，那意思就是：還不憋回去，忍著，別讓你弟弟發(fā)現(xiàn)了，你是給他找堵不成？

夏娟鼻子酸疼，喉嚨也是干裂的疼痛，滿嘴食物咽不下去，真正的難受。夏鳴偏了偏頭，敏感的豎起耳朵，問道：“姐，你咋了？”夏娟嘴裏含著食物，說話嗚嗚咽咽，掩飾了語氣中的悲傷，解釋道：“沒，看見老媽的回鍋肉，吃的急了，噎住了。”夏鳴聽了，揚(yáng)起嘴角，沒說話，低頭吃飯。飯后，夏娟?duì)恐艿芑匚荩瑑山愕芾^續(xù)聊天的時候，夏鳴才小聲的說了句：“姐，你別難過，我還有光感呢，說明還有希望的。我都沒放棄，你們千萬別給我潑冷水呀。”看著嘴角含笑的弟弟，看著故作堅強(qiáng)的弟弟，他的雙肩明明在輕顫，卻把腰身挺得筆直，仿佛給自己力量，也給她們力量。夏娟再也忍不住，摟著弟弟傷傷心心的哭了起來。

第二天，一家人陪著夏鳴跑完省醫(yī)院，跑華西。最后診斷是一種罕見的視神經(jīng)萎縮病癥，那時候夏鳴眼壓很高，受盡了頭疼之苦，常常疼的嘔吐不止。

夏鳴住院了，醫(yī)生說持續(xù)的顱內(nèi)壓過高會造成顱內(nèi)出血，會危及生命。夏娟在醫(yī)院陪護(hù)了幾天，日子一天天暖和，他們的心卻隨著病情一天天寒冷。學(xué)校批的假期快到了，夏娟來到醫(yī)院和弟弟告別。三月底，成都的天氣已經(jīng)很暖和了，陽光明媚的。夏鳴住的四人間，床位在窗戶邊，夏娟一進(jìn)來就看見裹著陽光的夏鳴望著窗外，臉上沒有表情，仰著頭，好像在看耀眼的太陽。

“小弟”，她在門口喊了一聲，以免突然走進(jìn)嚇著夏鳴。她用很開心的語氣對他說：“我等會的火車，我要回學(xué)校了，你要乖喲，不然暑假回來不給你買好吃的。”

夏鳴收回目光，把頭轉(zhuǎn)向夏娟的方向，她站在室內(nèi)，他什么也看不見。他尋著聲音摸到了夏娟的手，拉著她往窗戶旁推，嘴上說：“姐，你站在窗戶旁。”夏娟莫名其妙走過去，只聽夏鳴又說：“擺個姿勢唄。”夏娟問道：“干嘛擺姿勢，還有別的人呢，怪丟人的。”夏鳴突然用手捂在嘴旁，對她小聲說：“沒事，他們比我還嚴(yán)重，啥也看不見。你快點(diǎn)，等會太陽下山了，我也就看不見了。最后一次看姐姐了，你一定要擺個漂亮的姿勢笑呀……”

夏鳴迎著陽光看過去，夏娟的輪廓擋住了光線，形成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夏鳴很認(rèn)真的揉了揉揉眼睛，笑了。

夏娟再也忍不住，抬起手擋住了眼睛，她不愿讓弟弟看見她的淚，她忘記了夏鳴再也看不見別人的眼淚。她無聲地哭著，站在暖暖的春日裏，落著淚。她記得那時候夏鳴只是一動不動的看著她，好像真的是要把她的模樣記在心裏，很認(rèn)真的看著。然后，他輕聲的說：“姐……我看見了……看見你笑了……真美……”

兩個月后，夏鳴的眼睛完全看不見了，母親傷傷心心的哭，姐姐也傷傷心心的哭，夏鳴楞是忍著沒掉淚，還不停安慰這兩個女人。夏鳴本就是個性子冷漠，顯得安靜的孩子，失明后，就更加安靜了。母親開始很不放心，心想這孩子才十六歲，這么大的打擊不會想不開吧。后來發(fā)現(xiàn)夏鳴除了不愛說話，不愛出門，每天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漸漸她也就習(xí)慣了。

日子總要過，夏鳴自我安慰，人前裝的沒事人一樣，可是回了屋子，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對于未來完全沒有希望，他不停想著自己會不會和其他瞎子一樣，眼球亂顫，眼眶萎縮，翻著白眼，想著他就覺得渾身發(fā)冷。什么也看不見，他只能用手摸，摸自己的眼眶，摸自己的睫毛，心情煩躁的時候就直接用手指戳眼珠子。疼得他一個激靈，渾身發(fā)顫，然后滿意的笑了，原來自己還會痛呀。

他在黑暗中反省自己，十六年，他就像一個孤獨(dú)旋轉(zhuǎn)的陀螺，沒什么朋友，接近他的人都被冷漠的外表撞飛。變成這樣，連個關(guān)心他的朋友都沒有，他是個失敗者，徹底的失敗者。他獨(dú)自旋轉(zhuǎn)著，脫離了大眾，往一條滿是荊棘的道路上奔走，不想回頭，不愿回頭，也無法回頭。他也覺得自己惡心，隨著對許諾的思念，越發(fā)的感覺內(nèi)心有一種破殼而出的沖動，他開始明白一件事，他不會接受女人這種生物了。眼睛瞎了，身體卻沒有因此消停，青春期的男孩開始晨＼勃，夢中色彩依舊，許諾奔跑在綠茵場上，揮灑汗水，狂放的笑著。可是，睜眼卻是一片黑暗，再回想，夢境就變得模糊起來。

他嘲笑自己，同性戀呀，別說許諾接受不了，還是一個瞎子，誰愿意一輩子找個拖累呢。

了無生趣…………

有一天，當(dāng)他獨(dú)自坐在屋裏，一個念頭就冒了出來：這么活受罪，還不如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