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回望過去，只見一身紅色吉衣的男子，他似乎喝了不少酒，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便聞得一股幽郁的酒氣。

他后退一步，整個(gè)人漫不經(jīng)心地斜倚在花梨木圈椅上，五色旒冕散落在一旁，伸手撫額，腰間珩、瑀、玉花、琚、沖牙、璜、玉滴組成玉佩便泠泠作響。

他人生得頎長而高大，長眉入鬢，微微勾起的薄唇似笑非笑，只那眼睛仿佛幽黑的深潭一般，桀驁十足、壓迫感十足，又充滿了考究和打量。

林容深吸了一口氣，整衣下榻，福身行禮：“妾身崔十一娘，拜見君侯。”

陸慎卻并無回應(yīng)，林容頓了頓，并不在意，說出預(yù)先準(zhǔn)備的說辭：“妾身從江州而來，實(shí)乃父母之命，不可違背。臨行前親友殷殷囑托，萬望結(jié)崔陸兩姓之好。然則崔氏此前頗多失禮于雍州，妾身愧疚難當(dāng)。故而不敢忝居正妻冢婦之位，以陸氏夫人自居，更不敢對君侯頗多打擾。今至雍州，只求一間僻靜的屋子，一日三餐，四季衣帛，能夠保全余年。”

說罷，便伏身在地，以示聽候發(fā)落。

陸慎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他望著跟前伏身的女子，一頭鴉青色的秀發(fā)委頓在地，偏偏人生得極白，額前交疊的玉指隱隱泛青，倒是一副上好的水墨畫。

良久，陸慎手腕微微一轉(zhuǎn)，那柄青銅劍便輕輕挑起女子的下顎。女子微微抬頭，露出天鵝一般白皙的脖頸，雖強(qiáng)逼自己鎮(zhèn)定，卻還是控制不住得微微發(fā)抖，他盯著她的眼睛，直到那清麗的瞳孔映照出自己的親王冕服，聲音清冷卻帶著微微的薄慍：“你不愿意嫁到雍地？”

林容微微垂眸，便見那劍鋒上密布的黑色菱形花紋，她心里暗嘆了一聲糟糕。

這時(shí)雖不比南北朝門閥寒族涇渭分明，卻還隱隱有些世庶之別的影子。重文輕武自開朝以來便是如此，高居廟堂的公卿士大夫雖懼怕這些地方軍閥，卻也在心里瞧不起這些武夫。

陸慎這個(gè)人倨傲，恐怕只有他嫌棄旁人，卻沒有旁人嫌棄他的道理。

林容抬頭，直視陸慎，目光坦然明爍：“君侯神俊清峙，又守土封疆，護(hù)衛(wèi)黎民，乃當(dāng)世偉丈夫也。妾雖久居江州，卻仰慕君侯久矣，何有不愿意一說？實(shí)乃家父多年前失禮于陸氏族老，妾身羞愧難當(dāng)，萬萬不敢有非份之念。”

陸慎閉眼，念：“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哼，崔十一娘，教你說這番話的人，當(dāng)真覺得自己聰明嗎？”

林容一顆心沉下去，勉強(qiáng)道：“妾身不敢，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

陸慎站起來，青銅劍在女子下顎上輕輕劃出一道細(xì)細(xì)的血痕，他睜開眼睛，神色間已無絲毫醉意：“敢與不敢，有時(shí)候也由不得你自己。崔十一娘，你想要茍全性命于亂世，須得有自知之明。”

劍鋒微微挑開，林容再次伏首頓地：“妾身謹(jǐn)記君侯教誨。”

陸慎再無多話，推門，大步而去。

翠禽、鳳簫、曲嬤嬤候在門外，聽見響動(dòng)，趕忙進(jìn)去，見自家主子跪在地上，下顎還隱隱有一條細(xì)細(xì)的血痕，嚇得半死：“縣主，這是怎么了？”

林容在她們的攙扶下站起來，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平靜，不答反問：“嬤嬤，現(xiàn)在總可以傳膳了吧？”

曲嬤嬤遲疑：“縣主，君侯他……君侯他何故離去？”

林容回：“他不會(huì)再來了。”

自家主子不想說，不想告訴你的事情，你是怎么問都無濟(jì)于事的，曲嬤嬤、翠禽、鳳簫三人這一路北上，早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這個(gè)道理。

外頭席面上的大魚大肉，崔嬤嬤是抵死都不讓林容入口的，親自去廚房，整治了小半甕帶凍姜醋魚，一小碟子肉鲊燉雛雞，一小碗鱔絲雞湯面，一碟荷葉糟鵪鶉，一大碗干荔枝湯：“今兒晚了，又人生地不熟，不比在江州的時(shí)候，只得這些尋常的食材，奴婢撿了幾樣主子入得了口了，縣主將就將就。趕明兒把從江州帶的器物收拾出來，老奴再給整治一番？”

林容早餓得等不及了，哪里還有嫌棄的道理，就著小菜，足足吃了兩大碗蘭苕綠的碧粳米，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了筷子。

鳳簫更活潑一些，是萬事不放在心上的，笑吟吟端了釅茶給林容漱口：“縣主這樣好的胃口，倘若六姑娘見了，還不知怎么取笑呢？從下面往上算起，連我們這樣的丫頭也沒有吃兩大碗米的道理，您一個(gè)做主子的，還這樣不知節(jié)制？”

翠禽也道：“縣主向來脾胃不好，趕明兒又不安生了。”一面打發(fā)小丫頭：“樟木箱子里有一套填漆的多寶盒，里面第二個(gè)抽屜里放了消食的藥丸，取出幾粒來。”

林容笑吟吟看她們折騰，沐浴過了坐在窗前擦頭發(fā)。曲嬤嬤命小丫頭濃薰繡被，一面替林容輕輕蓖頭發(fā)，一面嘮叨：“主子莫怪我多嘴，長公主臨行前把縣主托付給我，有些話，我老婆子不得不說。”

“雍州牧是行伍之人，久在軍旅之中，性子剛毅不屈，縣主此等品貌，倘稍加柔順，何愁不承寵呢？大婚之夜，雍州牧便拂袖而去，只怕時(shí)日一久，縣主在此處便無立足之地了。”

林容望了望她，面上一片赤誠，決定還是敷衍幾句：“嬤嬤說得是，只是雍州牧厭惡我，對崔氏成見頗深，我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