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邵娘子在外面回話。”

崔氏蠟黃的臉忽然一白，望了望身邊的乳娘李嬤嬤。

李嬤嬤哼了一聲道：“小姐不用驚惶，她不過一個不知來路的寡婦，仗著老爺幾分寵,能把尾巴翹到天上去？”

崔氏搖頭不語，沈吟了會兒子,道：“讓她進來吧。”大丫頭玉兒出去傳話，李嬤嬤撐著讓崔氏坐起，簾子一挑，邵素被丫頭領了進來，低著頭也不看崔氏，盈盈作揖道：“夫人。”

崔氏剛剛算計了她,沒想到被她找上門來,雖說不怕，到底尷尬，只“嗯”了一聲。

邵素這才抬起頭，見崔氏一臉病容，有氣無力地謝靠在床上，窗邊的一碎金光映照那焦黃黯然的臉龐，繚繞著死寂的氣息，心中那怒氣消了大半，頓了頓，道：“夫人，邵素有話想跟您說，不知……”

崔氏的心砰砰亂跳，可是看著邵素那平靜的神色，卻也不像是找她算賬，正遲疑間，聽李嬤嬤呵斥道：“你算什么阿狗阿貓，敢找夫人的不是？”

邵素聽了也不生氣，靜靜回道：“嬤嬤這是心虛嗎？怎見得我是要找夫人的不是？”

李嬤嬤一時語塞，不由望著崔氏，卻見崔氏揮了揮手道：“你們都出去”

“小姐……”李嬤嬤道。

“出去吧。”崔氏沒有力氣再說第二遍，皺了眉。李嬤嬤只得領著屋裏丫頭走了出去，親自關了門，卻把耳朵貼在哪裏，聽著屋裏動靜。

“夫人……”邵素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道：“那事是你安排的吧？”

崔氏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閉目不語，算是默認。

“我和老爺沒有什么，夫人也知道了吧，這次試探足夠了，希望不要有第二次。”邵素的語氣并不凌厲，只是斬釘截鐵道：“我到貴府來做西席，本是為了報答大小姐的恩情，并無其他之意，也不打算摻和什么，夫人是個聰明人，想怎樣做就去做，只是不要再連累無辜。”

崔氏聽了邵素的話，呼吸忽然濃重起來，那蠟黃的臉也因為激動變得通紅，睜開眼道：“無辜？邵素，我從來沒見過老爺那么對別的女人。”說著，眼眸裏浮起一層氤氳，不知是憤恨還是絕望，道：“哪怕我們當年恩愛，他也未曾用那樣的眼目看過我……”說著，閉上眼，眼淚嘩啦掉了下來。

邵素瞇起眼望著崔氏，將死之人帶著末路的氣息，還有被拋棄被斷絕的絕望，與眼睜睜望著新歡舊愛，心裏生出了幾分同情來，把語氣緩了緩道：“夫人放心，我與老爺從前沒有瓜葛，以后也斷斷不會有……我的心已隨先夫死了。”

人總是將心比心，崔氏本來極為痛苦，忽然聽邵素說起先夫心死的話，那心松了松，道：“邵娘子如此，端端是令人敬重，只是你一個年輕輕寡婦，一個人孤苦伶仃，何不……”

邵素嘴角彎彎，道：“我看夫人心裏其實是極愛老爺的，恁地這么著急把老爺推給別人？”

崔氏怔了怔，沈默半晌，開口道：“我十八歲嫁給老爺，郎才女貌，十分恩愛，老爺并不是那好色的，房裏竟連個同房丫頭也無，原說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誰知因為無子，被老太太連連塞了好幾個丫頭，被我打發之后，老太太又逼著老爺納妾，老爺開始還說無妨，后來頂不住，便答應了……”

一連氣說話，似乎十分費力，崔氏連連喘了好幾口粗氣，才苦笑道：“那時年輕氣盛，覺得老爺負了自己的心，使勁作騰，竟把一個兒子生生流了，從那以后老爺再也不敢提納妾的事兒，可我跟老爺的情分也……第二年拼著命生了蘊兒，身子骨卻壞了，再也不能生了的，只得貼身丫頭蓉兒指給了老爺，老爺知道我不歡喜，表面上對蓉兒淡淡的，其實對那丫頭倒是極好的……”

崔氏撐起身子抬起頭，問道：“邵娘子，我見你舉止也應是出身大家，又那么有才分，我只問你一句，老爺當年娶我的時候，曾許諾一生一世，說比翼雙飛，生死不棄，可他……老太太逼他娶妾，他也答應了，我給他的蓉兒，他也是歡喜寵愛的，遇到你，竟比對我當年更相重，你說說，你說說……”崔氏伸出宛如雞爪的手，向空中抓著什么，又似什么也抓不住，喃喃道：“到底是他錯了，還是我錯了？”

邵素悲憫地望著崔氏，這是一個一直生活在初婚夢境的女子，可惜現實太重，愛太輕，他們誰也經不住歲月流長，說不出誰負了誰，只是……她走上前，抓住那只枯干的手，安慰道：“你有蘊兒。”

“是”崔氏緊緊抓住邵素的手道：“我有蘊兒，所以我才會這么做，你明白嗎？邵娘子，老爺對你那摸樣，即使娶不了你，恐怕也不會再娶正室夫人，我聽蘊兒說起過你的點點滴滴，知道你是真心疼她的，與其……不如是你，我寧愿是你，我活不了太長了，只愿蘊兒有個真心疼她的母親，也是為娘的一份心，邵娘子，我不僅是妻子，更是一個母親啊……”說完，已然淚流滿面。

邵素撫慰地拍著崔氏的手，道：“你放心，無論如何，我會護得蘊兒平安。”

“可是你還不肯答應，是嗎？”崔氏緊緊抓住邵素的雙肩，雙眸炯炯地望著邵素，垂死的人，竟有這等力氣，捏得邵素生疼。

邵素沈默許久，堅定搖了搖頭道：“夫人，我不能騙你，你還是另想辦法吧，我只答應你一點，無論是誰，我會護得蘊兒平安。”

崔氏忽然失了力氣，軟噠噠的身子，幾乎撲到邵素懷裏，喃喃道：“你竟不肯。”

邵素扶著她的身子重新依在那靠枕上，蓋上被子，柔聲道：“夫人，我跟你是一樣的。”

崔氏本來正失望的昏昏然，聽了這話，驚得睜開眼道：“什么？什么是一樣的？你夫君也背棄了承諾不成？”

邵素不語，俯身悲憫地望著崔氏，夕陽從出窗欞斜斜地映射進來，給那秀臉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便在這光暈裏，邵素淡淡的聲音傳來：“我們都是活在當初那份承諾裏，一直不肯出來，并決心為此守孝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