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鷺就這樣在公主府“暫住”了下來。

樂安沒說趕人, 睢鷺也不提要走，就住在公主府專為客人留宿準備的客房裏，客房離樂安的住處較遠, 想偶遇樂安基本不可能, 而經(jīng)過第一天的疏忽事故，公主府上下明顯對睢鷺更加戒備了些，未經(jīng)允許, 睢鷺連客房所在的院落都難出去，更遑論接近樂安。

只能等待傳喚。

而這一等, 就是七天。

第七天，冬梅姑姑奉樂安命，來找睢鷺時，還沒見到人，便聽到院子裏面?zhèn)鱽硪魂嚞槵樀淖x書聲。

有清澈干凈的少年的聲音，但更多的, 卻是稚氣的孩童的聲音。

冬梅姑姑一陣錯愕, 趕緊穿過垂花門, 走進院落裏。

卻見往日空蕩蕩的客房院落裏, 空地上，少年和六七個孩子席地而坐, 孩子圍著少年, 少年帶著孩子, 齊聲背著詩：

“《憫農(nóng)》, 李紳。”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

冬梅姑姑沒讀過書, 但跟著公主那么久，好歹也熏陶了些，自然聽過這首大名鼎鼎的憫農(nóng)詩，更記得這首詩甚至還被公主單獨拎出來夸獎過，說“的確是首好詩。”

既然是好詩，那帶著孩子們讀讀也沒什么。

冬梅姑姑放下心來，再定睛看去，便發(fā)現(xiàn)那幾個孩子都十分眼熟，全是府上下人的孩子，公主向來對府上的孩子縱容，不讓他們當差做活，還請了個先生教他們讀書認字，然而這些孩子平日淘氣慣了，加之孩童天性，不愛讀書，一得空便滿公主府地撒歡，一撒起歡，跟小牛犢似的摁都摁不住，更遑論叫他們乖乖坐著背詩了。

這個睢鷺，才來了幾天啊？能認識這些滿府亂跑的小孩子倒不稀奇，但是，居然能叫這些小魔星乖乖跟著他背詩？

這可真是挺稀奇。

冬梅姑姑不由對他稍稍改觀了一些，臉上也帶了點笑意，更走近了些。

而少年那邊，孩子們已經(jīng)把這首簡單的絕句背熟，開始纏著少年問東問西。

“李紳是誰呀？”

“為什么收那么多粟米，也沒有閑田了，農(nóng)夫還會餓死？”

“春天種下一顆種子，秋天就能收獲一萬顆嗎？昨天我娘帶我去公主院子，公主看見我，給了我一顆桃子，可甜可好吃了，桃核都沒舍得扔，我現(xiàn)在種下去，秋天是不是就能結(jié)出一萬顆桃子？”

……

少年言笑晏晏，溫聲逐一回答著孩子們的問題。

先是回答那個最小的，想要種桃子的孩子，沒有告訴孩子那是夸張的詩詞手法，而是道：“你可以試試哦，不過桃子跟粟米不同，要長成樹，要時間才能結(jié)果，所以你要耐心一些，等一等它，如果沒有結(jié)一萬顆桃子，也不要失望，不要責怪它呀。”

孩子猛點頭：“嗯嗯！我會耐心等它的！我可以等著它，和它一起長大！”

睢鷺讚許地摸摸她的頭，轉(zhuǎn)而，又回答那個看著年紀稍大，問農(nóng)夫為何會餓死的孩子。

他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

“因為有些很壞很壞的人，搶了農(nóng)夫的田，農(nóng)夫辛苦耕種著田地，田地卻不為他們所有，秋天收獲的萬顆子，大半都被那些很壞很壞的人搶去了，農(nóng)夫只能留下很少很少的一點，糧食不夠吃，于是，”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只能餓死。”

孩子們也悄然安靜下來，瞪大了眼睛看著睢鷺，剛剛那個要種桃子的孩子，眼眶裏甚至已經(jīng)有了淚水。

“那么多粟米，那些很壞很壞的人也吃不完吧？不能分給農(nóng)夫一點嗎？”孩子含著淚花，“就像公主分給我桃子那樣。”

睢鷺又摸摸她的頭。

口中的話卻有些殘忍。

“不能。”

“公主分給你桃子，是因為公主是很好很好的人，可那些，是很壞很壞的人啊。”

“況且，就算有很好很好的人分給農(nóng)夫了，吃完了又怎么辦呢？等待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時候的施舍，或者，主動去向很好很好的人去要嗎？就像你，吃完桃子后，如果還想吃，會再向公主去要嗎？”

孩子傻住了，但卻下意識搖了搖頭。

她雖然小，但卻已經(jīng)有了基本的認知和自尊心。

公主是公主，不是生她養(yǎng)她的爹娘，甚至還是她爹娘的“主人”，根本不必給她桃子，公主主動給她桃子，是公主喜歡她，是公主人好，她可以要，但要她主動伸手，去向公主索要——先不說上下尊卑，也不說不是她想見公主就能見到，就算不顧上下尊卑，就算她見到了公主，她就能毫無負擔地向公主伸手嗎？

哪怕是這么小的孩子，也已經(jīng)懂得什么叫做羞恥。

睢鷺擦去孩子眼角的淚花。

“所以，如果你想要一直能吃到桃子，要怎么做呢？”

孩子還沈浸在不能主動向公主要桃子的設(shè)想裏，腦子懵懵的，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小手高高舉起：

“種桃子！等我的桃樹長大了，我就可以一直吃到桃子了！”

“啪啪啪！”睢鷺含笑鼓掌，“沒錯，寧寧真聰明！”

“就像寧寧的桃樹一樣，農(nóng)夫也需要一棵桃樹，那就是他們的田地。有了田地，即使沒有那些很好很好的人分他們糧食，他們也不會再餓死。”

農(nóng)夫需要的，從來不是富人手指縫裏漏出的一點善心，而是真正可以讓他們自給自足的田地，正如這些孩子，真正獲得的寶貴的東西，也不是公主偶爾分給他們的吃食，而是一顆種子，是讀書的機會。

寧寧被睢鷺夸地小臉通紅，又興奮激動，又迫不及待，仿佛立刻就要沖出去種桃樹一般，其他孩子也點點頭，恍然大悟狀。

“沒錯，是田地！有了田地，農(nóng)夫就不會被餓死了！”

“可是——”那個最初問出這個問題的大孩子疑惑舉手，“農(nóng)夫要怎么才能獲得田地呢？”

睢鷺眼裏的笑意稍淡，嘴角卻向上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