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只影誰去
搖光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相信又能怎樣,不信又能怎樣呢?明黃鋪就的寬闊御案,天子方可用朱砂,殘霞一片,明晃晃地刺痛著她的眼睛。竟然是這樣地尊貴,這樣地遙不可及。
她忽然覺得一重重酸澀逼上心頭,便好像小時候貪玩,愛吃還沒熟透的橘子。捻起青青的一瓣放進嘴裏,那樣酸,從舌尖一路蔓延到舌根,酸得淚花都掉出來了,酸的人發麻。
她囫圇著點了點頭,匆匆退了出來,又行了一禮,再不等皇帝說話,便卻步極快地出了東暖閣。
在外頭焦急候著的李長順原本還想叫住她,細細問幾句,不料今兒這位慈寧宮的搖姑娘卻跟腳底下生風了似的,竟叫也叫不住,一溜煙兒就跑沒影了。李長順心說壞了,看這陣仗估計又要歇菜,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蹭進東暖閣找罵。
卻見皇帝照舊坐在御案后瞧折子,見他來了,隨手將桌上的紙折了夾進一旁的書裏,若無其事地繼續拿起筆。李長順識趣地放慢了步子,見皇帝跟前放著一盞餛飩,心裏也猜著了個大概,約莫是慈寧宮的老祖宗差搖姑娘送來的。李長順覷著皇帝的眼色,小心翼翼地問道:“主子,這餛飩涼了,主子要吃,奴才給您換一碗吧?”
皇帝并沒有抬眼,只是叫住他,眼底慢慢透出一層極淡的暖煦,說不用,“擱著吧。”
許是前幾日起興,驟然遇了冷氣,老太太打今兒起身上便有些不爽,人也懶怠動彈,只歪在炕上,與芳春蘇塔們抹一回骨牌。搖光站在老太太身后,老太太要什么牌,她便悄悄比手勢給芳春,這么贏了四五回,老太太把手裏的牌一撂,嘟囔著說:“打量我不知道呢?沒意思,不玩了。”
所以說老人家越老越像個孩子,搖光給站在隔斷邊上的宮女遞了個眼神,外頭簾子掀起來,蒲桃領著人端上吃食,搖光親自捧來奉了,笑瞇瞇地哄:“這幾樣糕點都是奴才自己個兒做的,在家時瑪瑪常吃,也就練就了一手笨手藝,老祖宗試一試?”
太皇太后撇撇嘴,很是不滿:“這話不對。你瑪瑪與我是親姊妹,你管她叫瑪瑪,管我叫老祖宗?哪裏就這樣老了?”
蘇塔望著她直發笑,“你還是快吃吧,今兒怎么了,擰巴起這個?”
老太太懷裏抱著她的寶貝貓,那貓兒在她懷裏打起了呼嚕,一陣一陣的,太皇太后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它的毛,倒顯得很受用:“不想吃。應該是前幾日老妯娌來說了會子話,這身子就越發不中用了。”
“到這把年紀,誰沒點病痛,神仙是那樣好當的?”
西暖閣裏的人都緘默無聲,倒不是因為不想跟著湊趣,只是這一屋子人裏面只有蘇塔敢這么跟老太太說話。搖光抿著嘴,靜靜在一旁站著。太皇太后忽然看見她,就站在那聯三聚五的宮燈下,一片錯落的光輝裏,溫柔而沈靜。
老太太仿佛也看到了做姑娘時候的自己,那時候在家裏,張狂得沒褶,雖然姊妹多,也熱鬧,但是真正體心知意的也就只有一母同胞的姐兒兩個。記得朝暉那時剛定了郎子,心裏很是忐忑,她膽子大,熟練地避開嬤嬤們,隔著矮墻一片繁覆重迭的花影,遙遙望見站在花陰下的少年。
后來入了宮,性子不得已地收斂了。猶記初見那人,仿佛也是這么站著,站在養心殿的隔子旁,那人的聲音很好聽,清潤得如水又如月光,很遠很遠地朝她伸出手來,滿是笑意地問她:“你很怕我嗎?”
其實不是很怕,不知道九五至尊到底長成什么模樣,于是偷偷抬起眼來瞧,瞧了一眼又趕緊捺下,那人就在寬闊的御案后頭發笑。
羅穆昆氏的男人都有一副好面龐,雖然在權術堆裏浸淫著,卻有一雙清亮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覺得居然有人的眼睛可以生得這么好看,遠遠地、含著十足的笑意望著她,從少年望到暮年。
太皇太后仿佛又看到了那個人,那是她的青春年少,是最初的悸動與欣喜。她原本以為那個人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她送走了他,送走了她的摯愛,送走了他們的兒子。
她知道下一個要送走的就是自己了。她不是一個害怕死亡的人,甚至在長夜難眠的時候,隱隱約約,還會有些許的期待。因為知道所愛之人就在不遠,他們相隔的只是一個生死的距離。
太皇太后感覺頭昏沈沈的,這一向都昏沈沈的,不大舒服。如今這種痛苦卻霎時消退,在一片絢目的雪光裏,仿佛又看見故人,含著熟悉的笑,遙遙朝她伸出手來。
皇帝才召對過臣工,便得了慈寧宮這邊的消息,連衣裳也沒顧及換,就匆匆忙忙往西暖閣趕。他嫌步輦礙事,李長順舉著一把傘急赤白臉地在后頭趕,皇帝卻已經裹著大氅,沖進綿綿的風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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