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孤山梅早

皇帝的傷好得快, 不過幾日的工夫，就已經(jīng)結(jié)上痂了。搖光每每去給他上藥時，他總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兩句, 她也應(yīng)承著，像第一日那般近的牽扯，卻是再也不曾有過了。

今日是最后一日，離小年還有兩天。這一向天都陰沈沈的，搓綿扯絮般下起雪。下雪好，把年味兒烘托出來了。宮裏各處也逐漸裝點(diǎn)起來，宮女們皆換上了簇新的衣裳, 搖光今兒穿的是新做的海棠紅的綢袍子, 月白色的馬蹄袖挽得規(guī)規(guī)整整，與耳畔的玉墜子、手腕上的油青鐲子相襯，倒顯得整個人安靜溫潤, 內(nèi)斂含光。

她從外頭進(jìn)來, 帶了一身寒氣，與暖閣中的熱氣消解，眼睫上便掛了一排水珠，在燭光下亮晶晶的。皇帝老早便註意到了，在她換藥的間隙, 遞給她一方帕子，溫聲說：“擦一擦吧。”隨后又正色補(bǔ)上一句，“勉強(qiáng)不算你失儀。”

上御前這么些日子, 皇帝的脾氣，她摸出了三五分。嘴硬心軟, 愛給自己貼金, 維護(hù)他的帝王威儀, 不論什么時候。

搖光謝了恩，將眼睫上的水珠擦干凈。皇帝貼身的帕子，長久地掖在袖管裏，有澹然寧和沈水香，清遠(yuǎn)微苦，像是初春畫窗下重重迭迭的樹影。

她說：“萬歲爺?shù)呐磷优K了，奴才洗干凈再給您送來吧。”

皇帝卻說不礙事，一把從她手上奪過去，生怕她不給似的，趕緊迭好收到袖筒裏。

他的手暗暗捏在一處，面上不動聲色，手心裏卻慢慢沁出汗來。皇帝覺得心裏怦怦直跳，悄悄抬起眼去瞥她的神色，卻發(fā)現(xiàn)她有專心致志這一項美德，正無比用心地替自己上藥呢。

他一下子氣結(jié)，又沒有發(fā)作的由頭，心裏像杯盤狼藉的餐桌一樣，什么滋味兒都有——她真是塊木頭！

他心裏焦灼得很，日子一天兩天流水似的過，再過兩天宗親就要進(jìn)宮了。皇帝側(cè)頭往外看，心裏念著一件事念了三五天，今兒總算是思慮周全，打算實施。所幸這幾天下了場大雪，天時地利，就差人和。他想說的話，他的心意，都在這場大雪裏了。

皇帝側(cè)過頭，雪光照亮了他半邊臉，他狀若無意地問：“外頭還在落雪么？”

搖光很老實地答：“奴才來時有轉(zhuǎn)小的勢頭。萬歲爺，您不知道吧，昨兒夜裏下了一夜的雪，階下積了好深一層，掃都掃不過來呢！”

現(xiàn)在她能主動和他說話了，這是件可嘉的好事。皇帝嘴角含笑，聲音卻依舊板正，淡淡地“哦”了一聲，照舊是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咱們出去堆雪人吧。”

難道做皇帝的，想法就比旁人清奇一點(diǎn)么？老天爺，那樣冷的天，這么暖和的屋子不安心待著，非要跑出去弄得濕答答的回來？怹老人家衣裳濕了還可以換，她衣裳濕了，怎么回慈寧宮？

不過這話是不能明說的。在宮裏混久了的人，知道說話有說話的藝術(shù)，不能像從前在家裏一樣，直楞楞地戳人家肺管子。搖光含著妥帖的笑，將上藥的物件收了，十分體貼地問：“萬歲，您折子瞧了么？下午召見臣工不召？后宮裏那么多主子們，您瞧瞧去？”

皇帝十分惱怒，腦瓜子一轉(zhuǎn)，帶出幾分輕蔑的笑來，笑得有些無賴，“哦——”他拖長了聲調(diào)，“原來你連雪人也不會搭。算什么旗家姑奶奶！”

就算是虎落平陽，姑奶奶的威風(fēng)也不能敗！在家裏幾個哥子都得讓著她，下頭的小輩見了她，甭管多淘氣，都得老老實實地垂著手叫她一聲姑爸爸，如今被人奚落了，雖然這人是萬歲爺，但這姑奶奶做得也實在是有些跌份子了。

她繃著臉說怎么不會，皇帝臉上立時浮現(xiàn)出得逞似的一笑，撫著袍子便下了炕，順道兒拉過她的手，撈起搭在炕上的一件蓮青色玄狐皮西番蓮大氅，帶她從東暖閣拐出去，過了穿堂，來到后寢殿外的一片空地上。

那兒沒人打攪，再往前頭走，就是體順堂。四面皆是燈火，倒照得雪地裏亮堂堂的，雪光反照著燭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瓊，散發(fā)著溫潤的瑩芒。皇帝沖風(fēng)冒雪地拉著她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到這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好不容易站穩(wěn)了，撫平心口，也大口大口地吸著冷氣。但見兩個人在茫茫雪中相對著哈白氣兒，甭提有多傻。她想埋怨又不敢，只能支支吾吾地陰陽怪氣：“這是您的地界兒，沒人追著您跑。”

皇帝笑了，笑得眉目舒展，在一片肅靜的大雪裏如同明珠寶光，令她不由得看住了。

眼前的人，暖帽紅纓，滿身都是郁郁蔥蔥的少年氣。瑪瑪曾說，他們兄妹七個，年紀(jì)輕輕的，都有股少年氣，她那時并不明白，于是問瑪瑪，少年氣是什么啊？

瑪瑪依舊清澈的眼睛裏閃著光，她說，少年氣是永遠(yuǎn)青春，永遠(yuǎn)明亮，永遠(yuǎn)充滿希望。像一團(tuán)火，像初夏油亮的喬木，蓬勃、旺盛、純粹、富有無窮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