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漁本以為這人闖禍以后就要灰溜溜夾著尾巴逃離廣陵，北涼世子殿下又如何？

這里是廣陵，是藩王趙毅苦心經(jīng)營二十年的地盤，積威深重，宗藩法例規(guī)定王不見王，其實朝野內(nèi)外都知道所謂七大藩王，真正能與北涼王叫板的也就燕敕王與廣陵王，不幸趙毅便是其一。

廣陵除去雄壯甲天下的水師，還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精銳騎兵，其中八千親衛(wèi)背魁軍更是精銳中的精銳，疾如錐矢，戰(zhàn)如雷電，騎兵統(tǒng)帥盧升象，扛纛將張二寶都是離陽王朝里公認(rèn)的萬人敵，名聲可與陳芝豹以外的徐驍五位義子并肩，其中盧升象在春秋中先是雪夜下廬州，緊接著千騎過東越，戰(zhàn)功顯赫。

大將軍顧劍棠拆散舊部，只帶嫡系入主兵部，全部戰(zhàn)力依次落入燕敕王廣陵王囊中，瓜分殆盡，地方十?dāng)?shù)位刺史根本不敢索要一兵一卒。

論軍功，論實力，廣陵王趙毅當(dāng)然比不過異姓藩王徐驍，只不過強(qiáng)龍斗不過地頭蛇，何況徐鳳年撐死只是一條過江幼蟒，如何抗衡趙毅這條早已成精了的廣陵巨蛇？情勢所迫，陳漁與女婢青鳥幾人一同緩行，抬頭望去，岸邊觀潮者都奔散逃命而去，滿地狼藉，可見陸地上有一條黑流涌來，那是背魁軍鮮明的烏騅馬漆黑甲，氣勢之大，絲毫不遜廣陵一線潮。

陳漁皺了皺黛眉，這徐鳳年失心瘋了不成，單說教訓(xùn)世子趙驃的手法殘忍，她并不反感，惡人自有惡人磨，頂尖紈绔之間的恩怨，大多沒有溫情脈脈可言，只是徐鳳年身陷險境卻硬生生逆流而上，也太不理智，逞威風(fēng)抖聲勢可不是這般玩法，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此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

陳漁輕微冷哼一聲，嘴角冷笑，真是可惜了草蛇灰線伏線千里，竟是才出園圃草廬，在這廣陵江畔就要斷線？

舒羞和楊青風(fēng)沒有置身事外的理由，青鳥握有一根剎那槍，三人與世子殿下和羊皮裘老頭拉開一段距離，既然棄了馬車，青鳥沒忘記讓舒羞帶上鄧太阿的劍盒，前頭兩位準(zhǔn)備正面扛下騎兵第一波沖鋒，實在是目中無人得讓人心顫。世子殿下瀟灑前行，腰掛長短雙刀，手握刀柄。雖然臉色微白，看上去氣色不佳，但在按下馬頭與那一手驚世駭俗的以氣馭物后，沒有誰懷疑世子殿下只是個病秧子。

獨臂老劍神，既然今日一戰(zhàn)十有八九是此生最后一次在世間出手，也就無妨捅破天去，西蜀劍皇當(dāng)年斬殺千騎力竭而亡，李淳罡要教天下武夫知道劍道巔峰，不止于此！

他李淳罡一劍江湖百年，輸給王仙芝兩場又如何？當(dāng)真就沒有后輩劍士可將那武帝城城主拉下馬？只有一個鄧太阿，劍道大江之上，還是太少了！

陳漁走在最后，腳邊那暈死過去的肥豬趙驃微微睜眼，三百斤肉咕嚕一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爬起身，身形矯健得讓人懷疑是否看花了眼，一身顫肉晃蕩得厲害，起身后與徐鳳年背道而馳，撒腳狂奔，只求迅速離開是非之地，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的陳漁略微愕然，心想這廣陵世子殿下倒也不的真傻，還知道裝死蒙混過關(guān)，若不是這般丟人現(xiàn)眼，少不得再被割下幾兩肉。

陳漁不再打量這堆污穢肥肉，轉(zhuǎn)頭看到北涼世子殿下已經(jīng)有拔刀姿態(tài)，陳漁心中嘆息，若是設(shè)身處地，她定會趁人潮散盡之前大聲自報家門，將北涼世子殿下的名號傳遍廣陵江岸，這才能夠使得趙毅投鼠忌器，不敢正大光明用近千鐵騎一味碾壓過來，畢竟擅殺北涼世子，是注定要轟動朝廷的大罪，何況此世子在離陽王朝最是真金足銀，是世襲罔替到手的一等殊勛子弟，可機(jī)會稍縱即逝，那些觀潮人不管家世高低，連看熱鬧的膽量都沒有，即便事后知曉內(nèi)幕，都沒了資格做證人，誰還會冒死向朝廷直言一二？

來歷不明的陳漁心思復(fù)雜，記起丟壇拋劍的白裘公子背影，那時依稀聽到一句話，她喃喃自語道：“壯士死即舉大名，這話不假，可這是豪杰破釜沉舟的作派，你分明有望做占北吞南的梟雄王侯，為何會如此莽撞？本以為你敗絮其外金玉其中，不曾想里外皆是敗絮。”

大燕磯閱師臺上，一桿趙字大纛在江風(fēng)中獵獵作響，體態(tài)臃腫更勝趙驃的中年男子，蟒袍玉帶，九蟒，金黃蜀錦大緞，水腳江牙海水，與廣陵潮水相得益彰。

男子屁股下的座椅是尋常三倍大小，他不動山，只是坐著便比大燕磯上許多文臣高大。王朝蟒袍非皇室宗親不可穿，當(dāng)然，揭竿造反者不算。而這象征榮華富貴攀至頂點的蟒衣分九級，就色澤而言，除非是皇太子，藩王與一般皇子身穿蟒袍都按律當(dāng)用淡黃、藍(lán)色或者石青色，至多蟒袍邊緣繡金，而眼下這座穩(wěn)重得一塌糊涂的小山，卻是特賜一襲品色最正的金黃蟒袍，可謂天恩浩蕩到了極點，緣于這位權(quán)柄大握的藩王與當(dāng)今天子乃是同母而生，兄弟情深比較其余宗親藩王，自然不可相提并論，廣陵王趙毅，天下唯一能與皇帝陛下同榻而臥的存在！

當(dāng)年以一柄玉如意打得郡守腦漿迸發(fā)，結(jié)果也無非是京城有大宦官錢貂寺趕赴廣陵，替天子傳了一句不痛不癢的口頭責(zé)備。

藩王趙毅身邊偏生站著一位瘦猴一般的老人，留兩撇鼠須，穿得倒是出自蘇造工的一流袍子，只不過長相實在磕磣，趙毅右手邊那一位中年將軍則是相貌堂堂，玉樹臨風(fēng)，按劍而立，可見大藩王對這名武將的信任。此人便是當(dāng)世名將盧升象，用兵詭譎，尤其擅長以少數(shù)精銳騎兵進(jìn)行千里奔襲，以奇制勝，東越亡國，一半功勛都應(yīng)該算在盧升象頭上。寒族出身的盧升象不管在軍中還是士林都口碑極好，不知為何始終留在廣陵。

當(dāng)初顧劍棠十二騎入京，本該多一個盧升象，這些年經(jīng)常有傳言要讓盧升象去京城擔(dān)任兵部侍郎，打熬五六年，等到顧劍棠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就要由他接任兵部尚書，直到今年湖亭郡棠溪劍仙盧白頡橫空出世，出任兵部侍郎一職，朝野才沒了揣度喧囂。

賊眉鼠眼的廣陵王府首席老幕僚，伸出蘭花指捻了捻胡須，怪腔怪調(diào)道：“升象你高看這北涼世子了，早知如此，大可以貓逮耗子慢慢下咽。”

北涼世子一行人才一腳踏入廣陵，王府密探就已經(jīng)把消息傳到了王府春雪樓，這棟春雪樓常人不得入內(nèi)，是王府軍機(jī)重地，廣陵轄內(nèi)事無巨細(xì)，政出此樓，故而被廣陵官場視作一座大龍門，能夠入樓面見廣陵王趙毅，證明這名官員才算真正在廣陵坐穩(wěn)了位置，能在此樓為剛剛成為廣陵節(jié)度使的趙毅出謀劃策，便意味著此人已經(jīng)是廣陵境內(nèi)手眼通天的權(quán)貴，紅到發(fā)紫，比起那些頭頂封疆大吏名頭的郡守刺史，還要讓人生畏。

今日徐鳳年前來觀潮，春雪樓上的藩王嫡系與幕僚謀士都報以不拉攏不敲打的冷淡策略，只不過世子殿下趙驃打亂了陣腳，這對春雪樓一眾廣陵影子權(quán)貴來說，也不算什么，他們當(dāng)中大多是近二十年才在樓內(nèi)找到一席之地的青壯派，對于那異姓王徐驍沒有太多敬畏，幾個性格激進(jìn)的幕賓這些年一直不遺余力鼓吹要拿北涼鐵騎做廣陵雄師的踏腳石，因此聽聞世子殿下率三十騎前往尋釁，竟然被那徐鳳年割肉示威，便是盧升象都有些怒氣，當(dāng)下便提議在北涼世子不曾自揭身份來自保前，便用千余鐵騎以雷霆攻勢沖殺過去，哪怕有武帝城那邊揚名天下的老劍神李淳罡護(hù)駕，哪怕這一千背魁軍陣亡得一個不剩，大可以再調(diào)三千鐵騎！

殺一名將來會世襲罔替北涼王頭銜的年輕人，順便殺掉一個成名江湖的劍道魁首，盧升象相信身邊主子有這個魄力去拼掉一兩千背魁軍。

別人不知京城那位九五至尊的隱蔽心思，深諳兵事與朝政的名將盧升象在春雪樓上二十幾年屹立不倒，地位始終位列前三甲，豈會琢磨不到幾分底線？興許今日動蕩，北涼徐瘸子板上釘釘會勃然大怒，牽一發(fā)動全身，京城便要傳旨，甚至有可能要廣陵王削爵一等，但一時得失，不亂在廟堂謀算還是兩國交戰(zhàn)中，都大可以不予理睬，徐驍大半輩子戎馬生涯，負(fù)傷無數(shù)，如今年歲已破五十，還能活多久？給你徐瘸子二十年又能怎樣，到時候北涼分崩離析，身邊主子才不到甲子，更重要的是膝下子孫綿延，盧升象敢斷言屆時不光廣陵王趙毅恢復(fù)王位，世子殿下都可以拿到一個夢寐以求的世襲罔替！北涼勢大，如通天大蟒盤踞北方邊境，唯一致命的七寸則是徐字王旗下只有兩子，幼子徐龍象是個癡兒，長子徐鳳年一死，徐驍有本事將春秋八國顛覆，難道還有本事與老天爺作對？除非陸地神仙一般的三教圣人，少年百年過往是枯骨，自古皆然，口口聲聲天子萬歲，誰能真正萬歲？

盧升象不去與鼠須謀士斤斤計較，平淡道：“那徐鳳年要尋死，你我攔得住？”

相貌猥瑣的王府大幕僚嘿嘿一笑，眼神竟是鋒芒異常。

人不可貌相吶。

盧升象當(dāng)時提出要以岸邊一千騎攆殺徐鳳年，其實并不是十分確定趙毅是否有隱忍二十年的耐心，但事實上這位大藩王不光讓張二寶率軍前往，而且讓人領(lǐng)虎符前往山巍大營，下令其余背魁軍傾巢出動，這份果決狠辣，便是殺人如麻的盧升象都有些動容。要知道斬殺北涼一根獨苗的世子以后，意味著廣陵就要與北涼鐵騎結(jié)為死敵，真要廣陵軍與北涼鐵騎在戰(zhàn)場上廝殺，兩個廣陵都會穩(wěn)輸，趙毅只有兩大靠山，京城那位同父同母的兄長，以及北涼與廣陵之間離陽王朝的千里江山！

寥寥幾人，三言兩語，大燕磯上談笑間便決定了王朝未來二十年的走勢。

盧升象聽著跌宕潮聲，心神遠(yuǎn)不如臉色和語氣那樣平靜。

這便是權(quán)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