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自那日橫刀立威之后，倒再沒新興出什么花樣，我心裏暗自慶幸，如果做她的宣洩對像，可以換來我豐足安穩(wěn)的姬妾生活，那么三下熱辣辣的皮肉痛和一記寒颼颼的心頭傷，也只是我為了活著所必須繳納的稅賦而已。

江陵老家那邊捎信來說李億母親的病仍舊是好一陣歹一陣，裴氏因與李億商量著往晉昌坊大慈恩寺為老夫人上香祈福，大慈恩寺在長安城南，臨著煙水明媚的曲江，李億最愛這些晨鐘暮鼓，景致清幽之地，上香時少不得在寺裏住上一晚，裴氏便命家中所有婢仆隨行，只留下我與曼珠二人在家看守。

臨行前，裴氏親親熱熱地?cái)y了我的手，將樓閣館榭的鑰匙一件一件地交待與我，我暗暗納罕，不過叫我看一夜的院子而已，到像是要出門遠(yuǎn)游一般。

李億亦覺得裴氏有些小題大作，低低笑道：“幼微到底沒管過家，你何不留下成叔管鑰匙，家中有個男丁守著，我們也放心些。”

裴氏眼角一飛，笑道：“下人再好，終究不如自家人穩(wěn)當(dāng)，常言道：‘破家值萬貫’，何況我們這座院子，再不濟(jì)也是當(dāng)年我父親作中散大夫時避暑休假的別鄴，再一件，我聽說拈香的事，人氣越旺越靈驗(yàn)，多帶些人去，婆婆的病也能好得更快些。”

李億見裴氏一片孝心，又拿我當(dāng)自己人，也就沒了反駁之辭。

裴氏又悄悄地笑道：“這個家我就交予妹妹了，妹妹夜裏安歇之前，務(wù)必到在園子裏巡查一遍，這當(dāng)家理事的活計(jì)，表面上風(fēng)光，說到底是件辛苦的差事，好妹妹你替我這一時，叫我明日在外頭也放心地好好受用一日。”

我聽她說得如此謙遜，想著前番笞責(zé)之事，也是裴氏惱恨李億在外頭背著她納外室，倒叫她背了不賢良的名兒，心不由軟了下來，眼裏一酸，道：“姐姐這是說哪裏話，姐姐既信得過我，妹妹豈有不盡心的。”

裴氏面容一松，和顏悅色地笑了。

時近臘八，不久又是新年了，一色的拜祭物件皆是齊全的。裴氏布置停當(dāng)，車輛人馬浩浩蕩蕩，一片錦繡香煙，遮天壓地而去，那車輪馬蹄之聲，不一時便漸漸地銷聲匿跡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下松快了不少，裴氏竟能容得下我，往后這日子也會好過許多。只是不知為何，與裴氏在一起，即便她“好妹妹”不離口，依然有一種危險(xiǎn)的氣味，縈繞在我的潛意識裏，故而我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不曉得晴燦的天空中何時會覆上一塊陰霾。

方才裴氏提到“人氣”，正好觸到了我的心事，我與李郎成親也有半年多了，若能為他

添個一男半女，也不必這樣日日如同浮在一片孤木上，手忙腳亂地找尋一根稻草了。

曼珠見我凝神不語，輕笑一聲，道：“姨娘忙活一天，也累了，我扶您進(jìn)去歇著。”

我見天邊一片幻彩流金的晚霞已緩緩地移了過來，一層杏子黃，一層丁香紫，一層楊妃紅，像一幅大潑大染地絢麗繽紛的水彩畫軸，熏得青蓮色的天空直欲壁栗剝落地燃燒起來，燒到了秋水長天相融一色時，一團(tuán)灼灼的烈焰又一路摧枯拉朽地延及遠(yuǎn)山近樹，照得山巒枝葉間滿滿得似要滴落一地的浮紫流丹，那背光處卻仍舊能辨得出朱門青磚，灰陰陰地透出黑意。

我沈吟片刻，道：“夫人臨走時囑咐，要我入夜前巡視一番，我們趁著三分亮兒，到園子裏走一遭吧。”

曼珠曼聲淺笑，道：“這點(diǎn)子小事何必勞動姨娘，奴婢自己去就成了。”

鬧騰了大半日，我著實(shí)已是疲累不堪，曼珠之言正中我下懷，卻又不好違了裴氏的意思，便虛讓笑道：“夫人說要我親自去的，我怎好違了她的心意。”

曼珠一壁為我披上一件銀絲墨雪蹙金梅花仙紋綾夾棉斗蓬，一壁笑道：“姨娘也忒實(shí)心了，左不過看一天的院子，難道會打竊盜官司不成？再說奴婢親自去查看，姨娘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我想想亦有道理，斗蓬是用一圈墨狐皮細(xì)細(xì)沿的邊，出著二三寸的風(fēng)毛，輕輕掠過皮膚時癢癢的，暖暖的，使我不禁向往著火盆裏籠上紅通通的銀霜炭時,撲在臉上的一蓬蓬熱氣，我點(diǎn)點(diǎn)頭，把鑰匙交給曼珠，自去挑了只羊角風(fēng)燈，一徑回房去了。

次日黃昏，還是昨日那一隊(duì)人馬簇簇，迤儷而歸。我早已領(lǐng)著曼珠立在門前翹首相候。

因是去寺裏進(jìn)香，裴氏和李億都穿戴得十分素凈，李億是一身月白潑墨流水云紋直襟窄袖軟緞袍服，衣襟和袖口處烏絨鑲滾，裴氏是一身淡綠的對襟輕羅衫裙，又套了一件青灰織錦廣袖罩衫，頭上低低地綰著一個墮馬髻，只別了一根白玉纏絲碎珠簪子，在發(fā)間埋了幾顆珍珠，在淡黑的暮色裏，釵頭裙褶的白與青輕輕淺淺混合起來，朦朧成一個沈沈地灰綠的影子。

李億先跳下車來，跟著裴氏也下了車，兩個人都喜氣洋洋的。李億疾行了幾步，握著我的指尖，關(guān)切道：“這樣大風(fēng)，何必在外頭站著，看手都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