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足踏金階白玉堂

裴昭業(yè)這幾日頻繁進宮，一則因為皇后齊氏的病大有起色，另一方面卻是皇帝又病倒了。因龍體有恙，常朝已停了兩次。

他這日進宮，聽說太子、寧王在皇后宮裏，不愿與他們撞上，便先去皇帝常住的煙波殿請示探望。面見了圣顏之后，皇帝卻不像外間流傳的那么病重。裴昭業(yè)看見他時，他正在書桌前看書發(fā)呆，似是裝病偷懶的成本更多一些。

兩人見面干巴巴地一答一問，到最后實在沒話說了，只有面面相覷。

裴昭業(yè)自懂事起，裴瞻就并不與他親厚，他記憶中，父皇會抱著寧王把他高高拋起，會牽著太子的馬韁在練武場慢慢溜達(dá)，卻從來沒有拉過他的手，碰過他一片衣角。他一直以為是自己不夠努力出色的緣故，于是拼命讀書、練武，想博得父皇的一聲夸讚。直到他十歲那年，偶從乳母口中得知，自己并非皇后嫡出。從那天開始，他所學(xué)的一切再不是為了父皇母后，而都有了別樣的意義。

皇帝臉上已有了某種力不從心的痕跡，他望著讓這一切失控的源頭禍水，神情茫然又困惑。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間，他又恢覆了那至高無上的帝王面孔，三言兩語讓自己的兒子退出殿去。

裴昭業(yè)從煙波殿出來，轉(zhuǎn)去了皇后的鳳儀宮。太子、寧王正好剛走不久，他們沒有碰上。皇后這一大好，算是打亂了敵我兩方的計劃部署，大家都有善后要去料理，孝子賢孫的樣子也就裝不了太久。

齊皇后果然已能坐起身來，頭發(fā)整齊盤好，臉上也上了點淡妝，看起來倒像是年輕了十來歲的模樣。她一見裴昭業(yè)，便露出笑靨來，拉他坐在床榻邊上，絮絮說著體己話。殿裏的宮女仆婦看到，抿著嘴悄悄地笑，都退到殿外，不忍打擾這一對母子。

有一個多嘴的宮女八卦道：“外面不是傳二皇子不是娘娘親生的嗎？怎么來得比那兩個倒還要勤些？”年長的宮婦知道她是在嚼太子、寧王的舌，便虎著臉道：“干活去，再敢多說一句，就把你嘴撕爛。”

殿裏，齊皇后忽然雙手捂住裴昭業(yè)的手，眼眶紅紅，悄聲道：“昭兒，母后不行了，臨走前有幾句話想要跟你說。”裴昭業(yè)笑容在臉上凝結(jié)成一個詭異的表情，張口結(jié)舌道：“母后，你胡說什么，有神醫(yī)在此……”

齊皇后眼淚無聲無息滑落，用極小的聲音道：“昭兒，假如母后不在了，你以后會年年祭奠母后嗎？”

裴昭業(yè)一時間六神無主，反手握緊齊皇后的手腕，動情道：“不管父皇、太子和弟弟們怎樣待我，母后就是母后，生恩不及養(yǎng)恩重！母后切勿多想，這絕不是……絕不是……回光返照。我前幾天已經(jīng)反覆向太醫(yī)確認(rèn)過了，母后脈象已是大安，經(jīng)絡(luò)也已打通，只要往后慢慢調(diào)理，總有好的一天。”

齊皇后聽他這樣說，似乎也是安心了一點。抹了一把眼淚，又含笑道：“昭兒，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說出來。你十歲的時候，你父皇處死了你乳母客氏一家，你還記得嗎？”

裴昭業(yè)不知皇后為何提到此事，垂下眼睫，答道：“記得的。”齊皇后忍淚，平靜道：“這件事你不要再怪你父皇了。是我的主意。你那幾年看我的眼神都不對勁。當(dāng)年我確實怨恨她，幾句話就把我對你十年的撫育憐愛之情一筆抹殺了。”

裴昭業(yè)聞言渾身一顫，隨后又狀似無意道：“母后，是昭業(yè)不好，如果想知道從前的事，直接來問您就是了，不應(yīng)該去詢問外人，令我們母子生分。”

齊皇后眼淚又撲簌簌掉落下來，撫著胸口，泣道：“昭兒，你生母與我親如姐妹，她生你之時因為大出血而死。你自生下來以后便與我親生的孩兒一樣，建業(yè)吃一口奶，你吃一口奶，你們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啊。”

裴昭業(yè)給她說得也是虎目含淚，哽聲道：“母后，不必多說了，我們兄弟手足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斷無同室操戈的道理。”

這一對母子抱頭痛哭了半晌，將過往種種恩怨一一傾訴。裴昭業(yè)見齊后實在是太過動情傷身，生怕又驚動父皇，叮囑宮女去請?zhí)t(yī)來看脈。待太醫(yī)來后，診斷無礙，他服侍齊后歇下，這才離開了鳳儀宮。

他本想直接打道回府，但細(xì)細(xì)思索齊后今日的情狀，又覺得有些詭異。正巧看見回廊轉(zhuǎn)角來了一個面熟的宮監(jiān)，不覺齜牙招呼道：“黃大人，好久不見了，正是貴人事多啊。”

自那日給齊皇后扎針見效之后，顧蘇便被留在太常寺的太醫(yī)局裏隨時候診。除了每日進宮給皇后扎針的那幾個時辰，其余的時間“候診”也就等同與坐牢軟禁一般。因這幾日龍心大悅，頒旨下來不少賞賜，連帶著太醫(yī)局上上下下都沾光，一時間也就沒有人與他這個“嘴上無毛”的后生小子計較了。因此，當(dāng)裴昭業(yè)找到他時，他閑極無聊在檔案室裏撥拉檔案舊方。

迎著從天窗上投射進來的仲夏的陽光，檔案室裏灰塵四處飛揚，又悶又熱的角落裏，安靜靠著一位穿綠袍的青年男子，正“沙沙”翻動手裏的一大本檔案。

綠袍是太醫(yī)館裏最低微的衣飾顏色，裴昭業(yè)第一眼看見此人，頗不以為然，那是低到塵埃裏的感覺，不值一提。“你就是那個治好母后的神醫(yī)？”

顧蘇抬頭看他，因為迎著陽光，有些看不清楚，就微微瞇起了眼睛答道：“是。我是顧蘇顧梅生。請問尊駕有何事？”他一邊說話一邊放下檔案本，從角落裏緩慢走了出來。

裴昭業(yè)心中警鈴大作，空氣好像一張弓一樣，隨著他的腳步聲慢慢繃緊凝滯。他走到裴昭業(yè)面前，已不是那低到塵埃裏的姿態(tài)，而是拉滿了弦的弓箭，箭尖直指自己的喉管。

他后退了半步，斟酌言辭，徐徐問道：“先生是在看皇后舊年的脈案？”見顧蘇緩緩點頭，便笑道：“先生不知這京城裏有‘十可笑’，打頭兩件可笑之事便是‘翰林院的文章太醫(yī)院的藥方’，都是忽悠。”

顧蘇此時確是在看舊脈案，但不是皇后的，也不點破。笑笑道：“總是有益無害吧。不知端王爺大駕光臨，失禮失禮。”他嘴上雖說著“失禮”，卻仍然筆直站著，并沒有下跪行禮的意思。

裴昭業(yè)看他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jì)，眼色卻極為深沈逼人，和容貌并不相稱，心中違和感頓起，本來想要問皇后的情況，此時卻不欲多話多事了。于是寒暄兩句，也就找個借口走了。他離開太醫(yī)院回宮的路上，滿腹疑問，想到那人一對琥玻色的眸子，盛滿審視、度量和戒備的意思。他生來尊貴，這樣壓迫的目光他只在父皇身上看到過。

顧蘇去后，葉漸青魂不守舍，過了五六日忍不住又去爬后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