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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jīng)認為自己已經(jīng)懂得什么是死亡。

從小到大，在電視上，或是坐在電影院里嚼爆米花的時候，我看過太多死亡的畫面。原野上風(fēng)沙漫漫，篷車隊急速奔馳，成百上千的印第安人緊追不舍，無數(shù)的牛仔中箭落馬，無數(shù)的印第安人被槍射殺。我看到過偵探或警察和歹徒搏斗，被歹徒開槍擊中，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我看到過無數(shù)的動物被霰彈槍擊中，被沖鋒槍掃射。我看到過電影里的怪獸張開血盆大口咬人，而那些人在怪獸的利齒下凄厲慘叫。

當(dāng)叛徒用那空洞茫然的眼神看著我，那一刻，我認為自己已經(jīng)懂得什么是死亡。當(dāng)內(nèi)維爾老師最后一次對我說再見時，我認為自己已經(jīng)懂得什么是死亡。當(dāng)那個人開車沖進薩克森湖，被漆黑冰冷的湖水吞沒，那一刻，我認為自己已經(jīng)懂得什么是死亡了。

但我錯了。

因為死亡是無法理解的。因為死亡是不能親近的。假如死神是個小男孩，那么，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孤獨的小男孩。當(dāng)操場上洋溢著孩子們的歡笑，他卻只能孤零零地站在最邊上的角落。假如死神是個小男孩，那么，他注定只能一個人踽踽獨行，只能說話給自己聽，而他那神秘深邃的眼神是凡人無法理解的。他腦海中的秘密，是凡人無法承受的。

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有一句話始終縈繞在我腦海中：我們都來自一個黑暗世界，而總有一天，我們最終都要回到那黑暗世界去。

我還記得，那天，我和樂善德醫(yī)生坐在他家的門廊上，眺望著金黃燦爛的連綿山嶺，當(dāng)時，他跟我說了那句話。我不愿相信那是真的。我不敢想象，此時此刻，戴維·雷就在那個完全看不到光的黑暗世界里。而那個黑暗世界，就連長老教會教堂的燭光也照耀不到。我不敢想象戴維·雷被囚禁在一個看不到陽光的地方，無法呼吸，無法歡笑，就連他的靈魂也無力掙扎。戴維·雷過世之后那幾天，我忽然明白，從前面對的死亡，都只是一種虛幻的想象。牛仔和印第安人，偵探和警察，士兵和那些被怪獸咬死的人，他們并沒有真的死亡。只要電影院燈光一亮，他們就會再度活過來。他們只是演員，他們會回家，等待下一次演出。然而，戴維·雷卻是真的死了。他永遠不會再活過來。我不忍心想象他在那個黑暗世界里。

我無法入睡。房間里一片漆黑，眼前的景象忽然變得好陌生，黑夜仿佛化為一團模糊的黑影，在跟叛徒說話。假如戴維·雷在那個黑暗世界里，那么，卡爾·貝爾伍德一定也在那里，而叛徒也在那里。波特山上那些長眠的死者，還有埋骨在奇風(fēng)鎮(zhèn)地底下那世世代代的祖先，也都在那里。他們，都回到了那個黑暗世界。

我還記得那天戴維·雷葬禮的情景。他墳?zāi)惯吘壍募t土堆得很高。如此深厚，如此沉重。牧師念完悼詞之后，來賓漸漸散去，布魯頓區(qū)的工人把紅土鏟進墓穴里，而我卻忽然想到，墳?zāi)沟紫聸]有門。在那深厚的泥土底下，是無邊的黑暗。想到這里，我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撕裂的劇痛。

我已經(jīng)不再知道天堂在哪里了。我已經(jīng)無法確定上帝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一切作為真是有計劃的嗎？有道理嗎？說不定，上帝自己也身陷在那個黑暗世界里。對于這一切，我再也不像從前那么篤定了。對生命，對死后的世界，對上帝，對善良的人性，我再也不像從前那么篤定了。商店街上，大家已經(jīng)開始忙著張燈結(jié)彩，準備迎接圣誕節(jié)，而我，腦海中思緒起伏，內(nèi)心深陷在痛苦中。

距離圣誕節(jié)只剩兩個星期了，但整個奇風(fēng)鎮(zhèn)的人卻還在掙扎，努力想營造出節(jié)慶的歡樂氣息。戴維·雷的死，使奇風(fēng)鎮(zhèn)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哀傷。不管是在多拉爾先生店里，在明星餐廳，還是在教堂里，街頭巷尾大家都在談戴維·雷的死。大家都說，他還那么小。大家都說，這次意外真是一場悲劇，然而，人生就是這么回事。世事難料，這就是人生。

然而，不管他們怎么說，我內(nèi)心還是無法釋懷。我爸媽當(dāng)然拼命想安慰我。他們說，戴維·雷已經(jīng)解脫了，已經(jīng)沒有痛苦了。而且，他去的地方，是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但我根本不相信。天底下還有什么地方會比奇風(fēng)鎮(zhèn)更美好？

那天，我坐在壁爐前面，面對熊熊火焰。媽媽陪在我身邊。“天堂，”她告訴我，“戴維·雷已經(jīng)上天堂了。你一定要相信。”

“為什么一定要相信？”我問她。她立刻露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等著她回答。我渴望找到答案，然而，她給我的答案卻令我大失所望。她對我說的是：“因為那是信仰。”

他們帶我去看拉佛伊牧師。到了教堂，我們走進他的辦公室，坐在他辦公桌前面。他桌上擺了一只大盆子，里面裝滿了糖果。他從盆子里拿了一顆檸檬糖給我。“科里，”他說，“你相信耶穌嗎？”

“相信。”

“上帝派耶穌來到人間，為世人的罪犧牲性命，你相信嗎？”

“相信。”

“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被送去埋葬，三天后卻又復(fù)活了。這你相信嗎？”

“相信。”這時我忽然皺起眉頭，“可是，耶穌不是普通人，而戴維·雷卻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孩子。”

“這我知道，科里，不過，耶穌來到人世，就是為了要讓我們明白，生命并不只存在于人類的軀體。他告訴我們，只要我們相信上帝，遵從上帝的意志，奉行上帝的訓(xùn)示，那么，有一天，我們就可以回到上帝的天堂。你明白嗎？”

拉佛伊牧師往后靠到椅背上，眼睛看著我。我想了一下。“天堂比我們奇風(fēng)鎮(zhèn)更好嗎？”我問他。

“好千百萬倍。”他說。

“天堂有漫畫書嗎？”

“這個……”他微微一笑，“我也不太清楚天堂到底有什么。我只知道，天堂很美好。”

“為什么？”我問他。

“因為……”他說，“我們一定要有信仰。”說著他端起那只盆子推向我。“要不要再吃顆糖？”

我想象不出天堂是什么模樣。要是天堂里根本沒有我們喜愛的東西，那怎么可能會美好呢？要是天堂沒有漫畫，沒有電影，沒有腳踏車，沒有鄉(xiāng)間小路可以自由自在地奔馳，那么，天堂怎么可能會美好呢？要是天堂沒有游泳池，沒有冰淇淋，沒有夏天，沒有7月4日國慶節(jié)的烤肉餐會，那么，天堂怎么可能會美好呢？要是天堂沒有暴風(fēng)雨，我們就沒有機會坐在門廊上欣賞狂風(fēng)暴雨、雷電交加的景象，那么，天堂怎么可能會美好呢？聽牧師的形容，感覺上，天堂就像一座只有一本書的圖書館，而我們卻必須日復(fù)一日讀同一本書，直到永遠。要是天堂沒有打字紙，沒有那個神奇的盒子——打字機，那么，天堂會像什么？

這樣的天堂，跟地獄有什么兩樣？

當(dāng)然，那陣子，日子倒也不是每天都這么暗淡沉悶。商店街上已經(jīng)掛滿了五彩繽紛的圣誕燈，街頭巷尾到處都有圣誕燈裝飾的圣誕老人，紅綠燈的燈柱上掛滿了一條條的金箔絲。爸爸找到了新工作。他在巨霸超市當(dāng)倉庫工人，一個星期上三天班。cite99lib?/cite

后來有一天，老鐵肺罵我蠢材，連罵了六次。她叫我上臺演算質(zhì)數(shù)給全班看。

結(jié)果，我說我不要。

“科里·麥克森，你馬上給我上來！”她大吼。

“不要。”我說。坐在我后面的魔女笑得很開心，因為她感覺得到有好戲看了，居然有人敢正面挑戰(zhàn)老鐵肺。

“你——馬——上——給——我——上——來！”老鐵肺氣得滿臉通紅。

我還是搖搖頭。“不要。”

她立刻朝我沖過來，動作快得超乎我的想象，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毛衣，把我從座位上拖起來。她拖得太用力，害我膝蓋撞到了桌子，那一剎那，一陣劇痛立刻沿著腿向上蔓延，痛徹心扉，隨即化為一股怒火。

那陣子，我心情一直都很沉痛，因為我總是想到戴維·雷身陷那個黑暗世界里，而且又聽牧師說什么信仰不信仰的，心情更加惡劣。這一切，在那一瞬間化為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于是，我忽然抬起手打向老鐵肺。

結(jié)果，我的手不偏不倚正打中她的臉。平常就算認真瞄準都不可能打得這么準。她的眼鏡一下就被我打飛了，她嚇得倒吸了一口氣，哼了一聲。而就在那時，我的滿腔怒火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接著，老鐵肺開始大吼了：“你敢打我！你敢打我！”然后她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猛扯我的頭。全班同學(xué)都愣住了，目瞪口呆。雖然他們也喜歡惹老鐵肺，但這種場面已經(jīng)超乎他們想象。不知不覺中，我的舉動已經(jīng)進入一種超自然的境界。老鐵肺揪住我，然后用力把我甩開，我被甩得撞向了薩莉·米查姆的桌子，差點就把她壓倒。接著老鐵肺拖著我快步走出教室，準備去找校長。她已經(jīng)氣得七竅生煙。

結(jié)果，我爸媽當(dāng)然就被請到學(xué)校來了。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我竟敢打老師，那種震驚是無法形容的。校長個子很小，長相有點像鳥，而且更巧的是，他姓卡迪納，英語發(fā)音聽起來跟北美紅雀一模一樣。他罰我三天不準到學(xué)校，在家里面壁思過，而且還要寫一封悔過書向哈珀老師道歉，而且悔過書還要我爸媽簽名。

雖然這里是他的辦公室，但我還是當(dāng)著爸媽的面狠狠瞪著他。我告訴他，就算他罰我三個月不準到學(xué)校，我也無所謂。我還告訴他，悔過書我絕對不寫，而且，一天到晚被老師罵蠢材，一天到晚算那種無聊的鬼數(shù)學(xué)，一天到晚面對那些討厭的人，我已經(jīng)受夠了。

爸爸緊張得從椅子上跳起來，“科里！”他大叫了一聲，“你到底怎么回事？”

“本校自創(chuàng)校以來，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竟然有學(xué)生敢打老師！”卡迪納校長越說越大聲，“從來沒有！在我看來，這孩子需要狠狠教訓(xùn)一下才知道悔改。”

“雖然我覺得打孩子不是什么好事，”爸爸說，“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同意你的看法。”

后來，在回家的路上，我拼命想跟他們解釋，可是他們根本聽不進去。爸爸說，打老師就是不對，沒什么好說的。媽媽說，這輩子她從來沒有這么丟臉過。所以，我就索性不再說了。火箭被放在車子后面的貨廂里，而我坐在前面，一臉陰郁。回到家之后，爸爸真的打了我好幾下屁股。他下手并不重，可是很痛。后來我才知道，前一天爸爸在巨霸超市統(tǒng)計圣誕節(jié)糖果的數(shù)量，結(jié)果算錯了好幾箱，被他老板罵了一頓。更令他難受的是，他老板比他年輕了八歲，開雷鳥跑車，而且，他竟然給我爸爸取了個綽號叫小湯米。

被爸爸打的時候，我強忍著沒有叫出聲，但一回到房間，我立刻撲到床上，把臉埋在枕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