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度看完章太炎的報告憋了好幾天,今日一來就把心中所想對著楊銳噴薄而出。弄得好像戰國時的策士,而楊銳也如當時的君王一般作答。兩人頓時會心一笑。
“既要拋棄大一統時之文化,那就應當倒走兩千年。再建戰國七雄時代的意思和立場,重拾戰國型之文化,以根除兩千年大一統文化所帶來的因循、自足、慵懶、懦弱等國民性。可何為重拾戰國型文化呢?
度以為,可從士入手。戰國時有士,當下也有士,可這兩種士截然不同。戰國之士,光明磊落、文武兼備、出將入相,乃國之棟梁;而當下之士,虛偽做作、文弱無力、卑鄙欺詐,乃國之蛀蟲,故而戰國之士為大夫士,而當下之士為士大夫。
大夫士為貴族武士,士大夫為文人官僚,前者是封建制度結構下之產物,后者是大一統皇權**下的必須,因此,大夫士是一種剛道的人格,他們以義為基本,進而用忠、敬、勇、死,這四者來貫側其世業的抱負,守職的恒心。這種義不是江湖義氣,而是一種身為貴族的榮譽,而禮只是這種榮譽的體現;
而大一統下的士大夫,開始變得文人化、官僚化,義變成了面子,禮成為了應酬,忠、敬、勇、死則變成了孝、愛、智、生,剛道的人格變成一種弱道的人格,如此才能適應其在皇權專注下獵取功名、企圖聞達的**,于是,功名代替了世業,升官代替了守職,忠為道德之首變成了孝為百行之先。這天下人人不再有份,也不再人人有責,出了事是皇帝昏庸、權臣作祟,和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江山傾覆、社稷不保,他們也只是換一個發式、官袍繼續沽名釣譽。
特別是孝,此為傳統家族宗法制度之物,它只是一種私德,這兩千年來孝為百行先,培育出無數家族的孝子孝孫,在家族和國家之間,重家而輕國;而戰國時代,最要緊是每個國民都成為國家機體的一部分,公德重于私德,政治德行重于任何德行,一切公德中,忠為第一,唯有人人都能忠于國家,才可化個個國民之力而全體化國力。”
楊度所言很合胃口,但顯然他沒有組織好語言,思路不是很流暢,但楊銳卻從其中發現了閃光點,這不就是自己要的嗎?是以楊度說完他就問道:“皙子,這忠、……勇、死做和解啊?”
楊銳居然有一個字說漏,楊度也沒有補充,而是馬上答道:“若要知忠、敬、勇、死,那就要先說義及禮;若要說義及禮,那就要先說榮譽。
世襲下的大夫士有世業和守職觀,而有世業和守職,他才能有榮譽觀,所以我說義即榮譽。這也是西洋常說的貴族精神,但這在我國稱為義。大一統的士大夫們雖然也常常談及義,但只是在他們的口頭而不是精神,失職在他們看來無可厚非。而在大夫士心里,義即是一種極端敏銳、極端強烈的自我尊敬心。把自我看作為一個光榮圣潔之體,它的存在不容任何一點污垢。
這污垢來源有二。來自外的,與來自內的。對來自外的污垢,要決斗以自衛,對來自內的污垢,要自殺以自明。榮譽的后頭,必定有一個凜凜風霜死的決心。最能代表這種意味的,就是當時人人必帶的佩劍,義在大夫士心里,其實就是劍。
明白了義。那就能真正的明白什么叫做禮。禮在當日,絕不是送往迎來的禮節,禮是大夫士榮譽意識的一種自然表示。他并不是對人的應酬,而是自遵心的流露,宛如西洋騎士的榮譽之規。士大夫雖然也重禮,但他們已經脫離了榮譽意識,變成了交際花樣,入世手段,不但有虛偽之嫌。更缺尊嚴之概。
是以我說,禮只是榮譽的外在表現,而除了禮,更有四點為大夫士行事的中心要素。這便是忠、敬、勇、死。
忠。是一種對上之誠,而對上的關系是大夫士所以立身的最基本關系。榮譽意識最要緊就是在忠字上表現,戰國時所有的大夫士都對其主君絕對輸誠、忠貞不二。而換到當下。此種忠當為對國之忠,對社稷之忠。
敬。是一種持誠之道。這在當下已經完全淪喪,士大夫對事對人。只慣于排斥笑傲,嫉妒指責。而大夫士之敬,是保留自己人格的同時公允的接受他人人格之尊嚴。這敬的身后,其實就是榮譽,敬的意思是自敬以及敬人,便如總理不會以度是個下屬從而作踐或取笑,度也不會因為總理是總理而喪失人格的討好,如此忠才能持久。
勇,是一種致誠之力,平日充滿對上之誠,但事到關頭,立刻畏怯規避,此不能謂之忠。貫側忠,要靠勇。勇是一種現實之力,有勇一切可真實,無勇則一切盡空談。西洋的貴族傳統所以特別注重勇力,緣故就在這里。萬惡怯為首,西洋人到現今還作如此觀。我們受了儒教之毒,總是把勇字硬認為是次等之德,把孝作為首要之德,其實這是士大夫逃避忠之緣故,這些人一旦臨死,他們就會嚷嚷著,家中還有老母要奉養,此去放心不下云云,說到底,還是怯弱。
勇自何來?來自死的決心。死可以說是生力之志。能死便能勇,死是一切的試金石。榮譽之所以成為榮譽,全靠它后面有一個死的決心。推而廣之,整個大夫士的剛道人格,最后最關鍵的因素還在死的一個字上。孔夫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反過來說恐怕更合真理;未知死,焉知生?”
楊度的宏論終于是說完了,他的結論是要養成戰國大夫士剛道人格,關鍵在于死,而在楊銳看來,戰國大夫士榮譽感的關鍵怕是在于世襲。即,用自己的血捍衛祖先的榮譽,商業上很多世襲接手祖業的老字號,都是為了不砸祖先的招牌,不為利益所動,一切因循守舊,保持傳統。這或許是好,可難道說中國的現在的那些假貴族要變成真貴族搞世襲制嗎?
“皙子,你說的都很好。我就問一個,如果不世襲,那些你所謂的大夫士是不是會有榮譽感?”楊銳問道,這是他關心的關鍵。
“必須世襲,但,可以不世襲職位,只世襲封號。”楊度道,“國家的封號,不管是什么爵位,都是一種榮耀,它在名而不在實。如果父親為國戰死沙場,那能有投敵賣國的兒子嗎?我看是不可能有,除非含了冤屈。”
“那如果兒子因為成績不合格無法考入軍校怎么辦?”楊銳問道。“難道破格錄取,世蔭一次?”
“可以念其父之忠,酌情減一些分數,現在學部的中考和高考,不都有對烈屬減二十分嗎?總理擔心如此作為對其他人不公平,但很多事情只要拿到桌面上,就不會有人覺得不公平。”楊度道。“再則,孩子不會只有一個,總會有一個成器的吧。”(未完待續。。)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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