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該回頭再來寫男爵了。男爵、布里肖和我正朝著維爾迪蘭家門走去。我們在多維爾見到過的您那位年輕的希伯萊朋友,他轉過臉來又對我說道,他的近況如何?我想過,如果您樂意的話,我們也許可以挑一個晚上請他一下。德·夏呂斯先生就象一個丈夫或情人一樣,雇用了一家偵探代理行,對莫雷爾的一舉一動,出出進進都進行無恥的監視。對于其他年輕人他甚至于還不滿足于此,還要親自不斷地加以注意。他派一名老仆人去讓偵探代理行暗中監視莫雷爾,可是這事情做的太不謹慎,以至于跟班們都以為受到了盯梢,害得一名女仆人也膽戰心驚。連街上也不敢去,就怕身后有密探盯著。老仆人說:她想干什么,隨她干唄!這么跟蹤她,既浪費時間又浪費錢!好象她的行為跟我們有什么相干似的!老仆人高聲嚷嚷,借機冷嘲熱諷一句。盡管他達不到主人那份雅趣,但他因為對主人感情之深,為主人的興趣如此盡忠效命,到末了他談起主人的興趣來竟如同是自己的興趣一樣。他是正直人的典范,德·夏呂斯先生對老仆人作了高度的評價,因為最受賞識的人莫過于那些既具備崇高的品操又能無私地用其來為我們的邪癖服務的那種人。況且,涉及到莫雷爾的事,德·夏呂斯先生所要嫉妒的只能是男人,女人們根本不會燃起他的嫉火。這幾乎是適用于夏呂斯一類人物的普遍規律。如果他們心愛的男子對某一女人發生愛情,那毫不礙事,這仿佛是異類動物之間發生了這種事(獅子從不干預老虎的事),他們覺得不僅無傷大雅,而且心里更加踏實。當然,對那些把性*欲倒錯視為神圣職業的人來說,有時候這種愛情不能不叫他們感到惡心。于是他們責怪朋友不應該墜入這種愛情,這不是怪朋友喜新厭舊,而是怪他意志不夠堅強。要不是男爵德·夏呂斯,換一個另外的夏呂斯,如果發現莫雷爾與一個女人發生關系,那就象在廣告上看見他這個演奏巴赫和亨德爾的人,竟要去演奏普契尼一樣,一定會大發雷霆,因此,那些年輕人出于利害關系,屈尊俯就夏呂斯這類人的愛情,向他們發誓男女之歡只能引起他們的惡心,這正如他們對醫生發誓一樣,他們從來滴酒不沾,就喜歡喝礦泉水。不過,德·夏呂斯先生有些與眾不同,他對莫雷爾的一切都十分崇拜。莫雷爾在女人身上的成功非但沒有在他心靈上蒙蓋-陰-影,反而象他在音樂會或在紙牌游戲上獲得成功一樣,給他帶來了歡樂。可是我親愛的,您知道嗎,他在搞女人吶,他說這話的神情就象剛發現什么秘密似的,充滿了憤慨,不過其中也許又夾帶幾份嫉羨,甚至是欽佩。他真了不起,他又說道。他所到之處,那些風流名妓也都得把他放在眼里。他每到一處,就引人注目,地鐵里也好,劇場里也罷,他都逃不過眾人的眼睛。這真叫人討厭!跟他一起上餐館,每次伙計都免不了至少要遞給他三份女人的情書,而且每次都是些美人兒。不過,這也不奇怪。我昨天看看他,我便理解她們了。他成了一個美男子,那神態絕不亞于布隆契諾畫中的人。他真令人傾倒!德·夏呂斯先生喜歡這樣炫耀,他愛莫雷爾;他要借題發揮,一直說到讓人相信,也許說到讓自己相信,他也為莫雷爾所愛。盡管這位小伙子對男爵的社交生活也許會帶來不利,但男爵依然終日把他當作自尊心一樣緊緊守在身邊,他目前的情況是(這種情況舉不勝舉:那些道貌岸然,談吐高雅的人,純粹出于虛榮心,斷絕一切交往,獨為能夠和那么一個半上流、半破爛的情婦廝守一起,到處去拋頭露面。即便別人不再邀請這種女人了,他們仍然為能和這種女人保持聯系而洋洋得意),自尊心要求他將已經達到的目的全力摧毀一盡。這一點,我們也許是受到了愛情的影響,我們覺得只有我們自己覺得,將我們與我們所愛之物的關系公開出來,這將產生一種魅力。另外也許因為我們在社交生活方面的抱負業已實現,所以這方面的熱情現在開始消退,好奇心開始轉到仆人身上,而且由于這種好奇心帶有柏拉圖式戀愛的性*質,因此更使人專心致志,以至于它不僅達到了,甚而還超過了其他好奇心尚還難以維持的水平。
至于其他小伙子,德·夏呂斯先生以己度人地覺得,莫雷爾的存在對他們并沒有什么妨礙。作為小提琴演奏家,莫雷爾已經譽滿遐邇,作為作曲家和記者,他也已初露頭角。在某種程度上,這對那些小伙子來說甚至還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偶而有人向男爵引薦一位格調歡快的作曲家,男爵頓時覺得這可能是發揮莫雷爾才能的天賜良機,他尋找機會向新來的作曲家彬彬有禮地說:您應該給我帶一些作品來,可以讓莫雷爾拿到音樂會上演奏,也可以拿出去巡回演奏。漂亮的小提琴曲子為數太少了!有新的曲子問世,那是意外收獲。外國人就非常欣賞小提琴曲。甚至有些外省小樂隊的人也喜愛小提琴曲,那種激*情和才智實在令人欽佩。由于布洛克曾經對男爵說過他偶而也作作詩男爵譏笑地轉述道;每當他找不到妙言雋語的時候,他總是用這種笑聲來掩蓋語言的平庸因此夏呂斯不多加誠意地(因為所有這些只不過是充當釣餌之用,莫雷爾極少會樂意付諸實現)對我說,既然這位猶太人是寫詩的,您就對他說,他完全應該替我帶些來給莫雷爾。作曲家需要漂亮的歌詞來進行譜曲,但是暗礁叢生,總是感到難找。我們甚至可以想象用他的詩詞來作歌劇劇本。這件事絕不會徒勞無益的,因為詩人受到我的保護,本人又才華橫溢,再加上一系列因素的幫助,這事一定能獲得某種價值。當然在那些因素中,莫雷爾的才能占首要地位。他目前不僅作曲豐盛,而且還勤于寫作,寫的東西十分漂亮,這一點我過后還要向您介紹。至于他的演奏技能(這您知道,他已經完全是一名大師了),您今晚就會聽到,這孩子拉凡德伊的曲子,拉得是何等的出色*。他令我折服。這個年齡,對音樂卻已具有如此深刻的理解,然而又還是那么孩子氣,那么學生氣,真令人不可思議!噢!今晚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排練。盛大演出將在幾天以后舉行。但是今天的試演要高雅得多。因此您能光臨,我們萬分榮幸,他說他使用我們這個詞,無疑是因為國王就這么說的:我們希望。鑒于節目精彩,我建議維爾迪蘭夫人組織兩次晚會,一次放在幾天以后,屆時她可以邀請她所有的親朋好友歡聚一堂;另一次就是今天晚上,這一次用法律語言來說,女主人被剝奪了權力。請柬是我親自發的,我請了幾位其他圈子里的人,他們為人和善,對夏利也許有用,當然介紹給維爾迪蘭夫婦認識認識那也是一件愉快的事。請最偉大的藝術家來演奏最美麗的樂曲,這自然是件好事,可是如果聽眾都是些對門的針線商或本街的雜貨鋪老板,這氣氛一定會象捂在棉花里那樣壓抑,這話在理不在理?您了解我對上流人士文化水平的看法。當然他們也可以起到某種相當重要的作用,諸如報刊在發生社會重要事件時所起的作用,即傳播的作用。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比如我邀請我的嫂子奧麗阿娜。她來不來,這還不一定,她絕對什么也聽不懂。不過我并不要勉為其難要求她聽懂,而是要她說話,這恰恰是晚會所需要的,這一點她會干得非常出色*。結果是:一到明天,莫特馬爾家里不會是針線商和雜貨鋪老板的鴉雀無聲,而會出現一片熱鬧的談話聲,奧麗阿娜述說著她聽到了絕妙的音樂,聽到了一位名叫莫雷爾的演奏,等等。未受邀請的人便會氣得無法形容,說:巴拉梅德肯定認為我們是不夠資格;話說回來,這晚會在這種人家里舉行,那都是哪號人參加呀?這一串反話跟奧麗阿娜的贊詞同樣有益,因為莫雷爾的名字反復出現,最后就象一篇連誦十遍的課文,牢牢地印刻在眾人的記憶之中。對于藝術家和女主人來說,這一切便構成一系列彌足珍貴的環境因素,形成一個揚聲器,將一次演出的聲音一直傳送到遠處聽眾的耳朵里。真的值得光顧:您會看到他取得了何等的進步。而且我們新發現他還有一個才能,親愛的,他寫東西真跟天使一般,我跟您打賭,真跟天使一般。德·夏呂斯先生不屑于告訴我,近期以來,他跟十七世紀的貴族老爺一樣,自己不屑于簽署或撰寫攻擊文章,卻唆使莫雷爾起草卑鄙的短文,誹謗莫萊伯爵夫人。讀到這些文章的旁觀者且都已覺得那盡是些無禮不遜之詞,更何況對少婦本人來說,那是多么殘酷的打擊!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發現,文章中巧妙地引用了她的親筆書信,書信內容一字不差,可是引用時斷章取義,足以象一場殘酷之極的復仇,逼得她發瘋。結果少婦真的死在這些文字刀下。巴爾扎克會說,巴黎每天都在發行一份口傳日報,這要比印刷的報紙厲害多倍。我們日后將會看到由于這份唇舌之報,夏呂斯風流掃盡,到后來再也沒有回天之力,而莫雷爾雖然以前抵不上保護人的百萬分之一,此時卻借機嶄露頭角,并且遠遠超過了他。這種文化生活風尚至少是幼稚的,它虔誠地相信,天才的夏呂斯是索然無味的,而愚蠢的莫雷爾竟具有無可爭議的征服力,不過男爵無情的復仇說明他不那么清高無邪。也許他口中挖苦別人的毒液正是由此分泌出來的。每當他怒火中燒,口中便會溢滿毒汁,兩頰立刻出現黃疸。
我曾考慮過,您既然認識貝戈特,您也許可以提醒他,讓他注意一下這位年輕人的散文??傊梢愿液献?,幫助我創造一系列機會,促進這位集音樂家與作家于一身的雙重人才迅速成長。有朝一日他的聲譽也許會與柏遼茲齊名。向貝戈特說些什么,您應該明白。您知道,名流顯貴經常有別的事情需要考慮,他們受人阿諛奉承慣了,最后幾乎只對自己發生興趣??墒秦惛晏剡@人卻非常樸實善良,為人熱心,他一定會向《高盧人報》或其他什么報刊推薦發表莫雷爾那些紀實小品的。這些短文熔幽默家之風與音樂家之才于一爐,文筆可謂熠熠生輝。夏利能為他的小提琴加上這一小支安格爾的羽筆1,我實在為他高興。我知道我這人一說到他就容易言過其實,就跟所有那些帶著自己寶貝孩子上音樂學院來的媽媽們一樣。怎么,親愛的,這一點您不知道?那說明您對我容易盲目崇拜的性*格還不甚了解。我在考場門口引頸翹首,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我快活得象一位皇后?;剡^來說貝戈特,他十分肯定地對我說過,莫雷爾的文章寫得確實非常好。!
1安格爾(1780-1867),法國畫家。法文中原有安格爾的小提琴一說,因安格爾本為畫家,偶也玩弄小提琴,故謂某人的業余愛好。此為成語倒用。
德·夏呂斯先生認識貝戈特,是通過斯萬介紹的,這事已有好久了。夏呂斯確實去見過貝戈特,請求他為莫雷爾找一家報紙,在上面發表一些半幽默的音樂報道。不過走在路上,德·夏呂斯先生有一些內疚,因為他感覺到,作為貝戈特的一名崇拜者,他從來沒有為了看望他本人而去拜訪過他,每次都是仗著貝戈特對自己的學識和社會地位各參一半的敬意,為了取悅于莫雷爾、莫萊夫人或者某某別人才登門造訪的。眼下德·夏呂斯先生除此目的與人不相往來,對此他已變得十分心安理得。不過事關貝戈特,他覺得這有所不妥,因為他感到貝戈特不是社交界那種只圖實利的人,應該待之有別。問題只是夏呂斯的生活忙得不可開交。沒有燃眉之急,比如涉及到莫雷爾的事情,他絕對不會有分秒空閑。況且,他自己聰穎過人,并不在乎要跟某某聰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象貝戈特這類人,按他的趣味,文人氣就太足了一點,更何況又是圈外的人,看問題跟他也不是持同樣的觀點。至于貝戈特,他對德·夏呂斯先生造訪的功利性*意圖卻看得十分真切,但他并不表示責怪。因為他這人,叫他每日施善,他無法勝任。但他愿意讓別人高興,善于體諒別人,而絕不會以教訓別人取樂。對于德·夏呂斯先生的陋習,他絲毫不加恭維,但他覺得這是人物身上的一種色*彩,是藝術家身上神圣和罪藪的兩重特性*。這一點不從道德實例,而從柏拉圖或索多馬1的回憶中可見一斑。我多么希望他今天晚上能來,他可以聽到夏利演奏他的拿手曲子。但是我猜他是足不出戶的,他不愿意別人糾纏他,他的想法完全有理。可是您呢,漂亮的小伙子,貢第河濱很少見您露面,您去得不多啊。我回答說我經常跟我表妹出去。瞧您說的!跟他表妹一起出去,真夠純潔的!德·夏呂斯先生對著布里肖說,然后又轉過來對我說,您干些什么事情,我們并不是要您一一交待,我的孩子。您愛干什么,這完全是您的自由。只是我們被甩在一邊,這未免有點可惜。不過您很有眼力,您的表妹長得十分嫵媚。您問問布里肖,在多維爾他被弄得怎樣神魂顛倒。今晚她不來,十分遺憾。不過您不帶她來,這么做或許也是對的。凡德伊的曲子,真是妙不可言!可是今天早晨我聽夏利說,作曲家的女兒和她的朋友可能也來。這兩個人聲名狼藉。一個姑娘背上那種名聲該是夠麻煩的。想到我邀請的客人,這事也使我有點難堪。不過,他們差不多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所以這事對他們影響不大。這兩位小姐會光臨的,除非她們來不了,因為一下午她們大概都在維爾迪蘭夫人家排練。請到她家里去的都是些討厭的家伙,那些人士今晚一個都不應該在此出現。剛才晚餐以前夏利告訴我,兩位我們稱呼為凡德伊小姐的姑娘估計一定會來的,可是到現在都沒有來。我突然想到,阿爾貝蒂娜剛才要求跟我一起來(正如結果先知,原因過后才被發現),我便把這事同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要來的消息(我原先不知道)聯系起來了,為之心里十分痛苦。盡管如此,我內心仍然十分清楚地意識到,德·夏呂斯先生幾分鐘前還對我們說過,他從早晨到現在還沒有見到過夏利一面,可無意中卻泄露出晚飯前他就見到了他。不過我的痛苦越來越明顯。您怎么啦,男爵問我,您臉色*發白。來,我們進去吧,您受涼了,臉色*非常不好。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操行發生懷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剛才德·夏呂斯先生的一番話又喚起了我的疑心。早已有許多別的疑點鉆入我的心肺。每次出現一個新的疑點,我們總是認為懷疑已經到了飽和程度,再也無法容納新的疑點,可是過后我們依然為它找到了空位。這些新的疑點一旦進入我們的生命中心,便立刻遇上競爭對手。我們多么希望信任別人,制造種種理由忘卻那些懷疑,以至于很快就對疑點習以為常,終于不再繼續理會那些疑點。疑心便象一種僅僅半愈的病痛,一種單純的痛苦-陰-影滯留下來。較之于欲|望,疑心是屬于同一范疇的,兩者都占據在我們的心念中間,在其間輻射出無限遙遠的微妙的憂愁之波;疑心和欲|望一樣,一旦有什么事情與我們對心上人的思戀結合在一起,不知何處立刻就有一股快悅之感、噴涌而出。但是每當一種新的完整的懷疑進入我們的內心,痛苦便會蘇醒。我們幾乎立即可以對自己說:我能克服,我會找出一套抑制痛苦的系統,那些懷疑是沒有根據的,可是這么自我勸慰是徒勞無益的,因為這和我們信教一樣,在一瞬間我們已經感受到了痛苦。如果我們光長著上下四肢,生活將十分容易忍受。可悲的是,我們體內有那么一個小小的器官,即我們稱之為心臟的東西,很容易患病。病發期間,它對涉及到某人生活的一切事情都無限敏感易受震驚;如果該人撒了謊無論是我們自己還是他人制造的謊言,我們生活在期間都是那么愉快,因此謊言本身是毫無毒害的便會叫這顆只需外科手術也許就能摘除的小小的心臟引發無可忍受的急癥。無需提我們的頭腦,一旦病發我們的思想不必再進行無境的邏輯推理,它無法改變病狀,正如牙痛發作時我們聚神凝思又于事何濟。誠然,此人對我們撒謊,她是有罪的,因為她對我們發過誓,要對我們永遠保持坦誠。但是我們平心揣度一下自己,事情就明白了,這種海誓山盟對于別人又有多大價值。我們明知道她想方設法要對我們撒謊,而且我們看中她的也不是她的品德,然而我們偏偏要去聽信她的振振誓言,為的只是這是她發下的誓言。當然,日后她再也不需要對我們撒謊了正是人心對謊言已經漠然置之的時候因為我們對她的生活已經失去了興趣。這一點我們十分清楚,然而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心甘情愿地奉獻出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為此人毀了自身,或者殺了她自己便被判處死刑,更或因為她幾年內弄得傾家蕩產,一貧如洗,最后不得不自殺身亡。另一方面,我們在熱戀之中,哪怕再自以為心緒安定,內心的愛情也總是處于一種不穩定的平衡狀態。一件小事足以將心靈置于幸福的位置,我們心里一時充滿了陽光,把一片溫情不是直接獻給我們所愛的人,而是獻給在她眼里突出了我們的價值、使她始終拒絕任何-陰-險誘感的人。我們自以為心緒泰然,然而只要聽到一句:希爾貝特不來了,凡德伊小姐受到邀請,我們預期前去擁抱的全部幸福均會倒塌,陽光立刻藏到云后,羅盤頓時改變標向,內心瞬時風云突變,有朝一日我們會對之失去抵抗能力。到了那一天,心靈變得為此脆弱,崇敬我們的一些朋友會痛苦不解,這類微不足道的事情,這些區區小事怎么居然能使我們如此痛苦,竟導致我們走向死亡。可是他們又有奈何?如果一位詩人得了傳染性*肺炎,病入膏肓,我們難道可以想象他的朋友對肺炎球菌解釋說這位詩人才華橫溢,應該讓他病除復愈嗎?我對凡德伊小姐的懷疑由來已久,不是新近才產生的。不過,由于下午萊婭和她的朋友激起了我的嫉妒,所以把這懷疑給消除了。特羅加德羅的危險一旦避免了,我便感到以為因此獲得了永久的安寧。對我來說,新疑點的真正出現,是在有一次和安德烈一起散步,她對我說:我們到處走了走,誰也沒有碰到。事實恰恰相反,凡德伊小姐顯而易見跟阿爾貝蒂娜約好了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見面?,F在我寧愿讓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出門,她可以隨意去哪兒,只要我能夠在什么地方牽制住凡德伊小姐和她的朋友,肯定阿爾貝蒂娜無法和她們見面就行。因為一般來說是嫉妒局部的,斷續受控的;也有可能因為嫉妒是某種焦慮性*痛苦的延續這種焦慮有時產生于某人,或可能受我們的朋友心愛的另一個人再不就是因為我們思想狹隘,唯有對能想象的事情才能理解,其余的均一片迷糊,相對而言無法為之痛苦。
1索多馬(1477-1549),意大利畫家,以壁畫著稱。
正當我們要跨入公館庭院的時候,薩尼埃特從后面趕上來。他一開始沒有認出我們??墒俏覀円呀浻^量你們一陣子了,他氣喘吁吁地對我們說。我竟會猶豫,奇怪否?在他看來,奇怪不奇怪是一種錯誤的說法,偏喜歡用這古詞,結果讓人聽了有一種惱人的親熱勁。可是你們是可以結為朋友的人。他消沉的臉色*猶如風雨將臨昏暗的天空投下的光影。乃至今年夏天,只有當維爾迪蘭先生臭罵他,他才會開始氣喘,可是眼下居然也在喘個不停。我知道,凡德伊一部未發表的曲子將由一批杰出的藝術家來演奏,其中首推莫雷爾。為什么說首推?男爵問道,因為他從這個字眼中聽出了非難的話外音。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扮演翻譯角色*的布里肖趕緊打圓場說,是位杰出的文人,喜歡使用古語,古時的首推相等于我們今天所說的首先要數''。
走進維爾迪蘭夫人公館前廳的時候,德·夏呂斯先生問起我是否有工作,我回答說沒有,但我現在對舊銀器和瓷器很感興趣,他對我說維爾迪蘭夫婦家的銀器是最為漂亮的,無處可覓,又說,而且我在拉斯普里埃見到過,因為維爾迪蘭夫婦借口說器什也是朋友,所以走到哪兒發瘋似地把什么都帶到哪兒。他還說,一個晚上單為我把什么都取出來,也許不太方便,然而他會請他們把我要看的東西拿出來給我看。我請求他什么也別麻煩。德·夏呂斯先生解開大衣扣子,摘下帽子。我看見他的頭頂上已有幾處染上了銀色*。猶如一株珍貴的灌木,不僅秋天替它染上了顏色*,而且人們為了保護它的樹葉,還要替它包上棉花或者涂上石灰。德·夏呂斯先生的臉上本來已抹了油彩,現在頭頂上那幾根白發只是替他增添了幾份色*彩而已。他盡力掩飾,涂脂抹粉,表情豐富,但這無濟于事。他幾乎在所有人面前繼續掩蓋他的隱秘,但在我看來,這是欲蓋彌彰。看到他的眼睛我就有些窘迫,因為我怕他突然發現我從他的眼睛里公然破譯他的秘密;聽到他的聲音我也感到難堪,因為我覺得各種聲調在不知疲倦、不拘禮節地重復著他的秘密。有人通過此人或彼人,如通過維爾迪蘭夫婦,了解到了事實的真相。他們雖然相信事實,但是他們與德·夏呂斯先生素不相識。夏呂斯的面容非但不是擴散而且還驅散了不善的傳聞。這是因為我們的某些實體變成了一種巨大的概念,以至于我們無法將這一概念與某個熟人的面容對號入座。此外我們對邪癖陋習往往難予置信,猶如有人昨日還和我們一起前去欣賞歌劇,今天突然聽說他是個天才,不敢讓人相信一樣。
德·夏呂斯先生把大衣遞給侍從寄存,未看清伸手接衣的是一個年輕的新手,就加了幾句熟客式的囑咐。夏呂斯現在經常頭腦不清,可謂不分東南西北,已覺不出什么事情可行,什么事情不可行。原先在巴爾貝克他有一種令人贊賞的愿望,為了表明有些話題并不能嚇倒他,他就大膽地當眾說某某人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總之敢說一些與他非同類的人敢于說出口的事;現在為了表達這個愿望,連與他非同類的人也絕對說不出口的事他都居然敢說出口來。這些事情縈繞著他的心思,以至于他忘了,這些事情通常不是大家都感興趣的。這當兒,男爵瞧著新來的侍從,朝空中舉起食指,威嚇著說:您,我禁止您對我這么暗送秋波。他以為這是開了一個極其漂亮的玩笑。說完轉過身去又對布里肖說:這孩子長得真奇怪,鼻子很逗人。不知是為了充實一下他的玩笑,擬或讓步于某種欲|望,他的食指橫劃了一下,猶豫片刻,隨后,再也按捺不住,不可遏制地徑直伸向侍從,點在他的鼻尖上,說:鼻子,說完走進了客廳。布里肖、我和薩尼埃特隨著他走了進去。薩尼埃特告訴我們,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六點鐘去世了。這人真鬼!侍從心想。他問同伴,男爵是惡作劇還是神經不正常。他這人就是這個樣子,領班回家說(領班覺得他有些瘋瘋癲癲)。不過這是我始終最為欽佩的一位夫人的朋友,這人心地很好。
您今年打算再去安加維爾嗎?布里肖問我。我想,我們的老板娘重又租定了拉斯普里埃別墅,盡管她跟別墅的主人發生了一些糾紛。這些事無傷大雅,只不過是一片暫時的烏云,現在已經云消霧散了,他補充這句話時樂觀的口氣和報紙的語調如出一轍,錯誤確實犯了一些,這不可否認,但是孰人無錯?我是帶著如何痛苦的心境離開巴爾貝克的,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我絲毫沒有重返那地方的愿望。同阿爾貝蒂娜的計劃我一推再拖地擱著。他當然要去,我們要他去,我們不能少了他,德·夏呂斯先生帶著出于個人利益的殷勤,專橫地、不顧他人意愿地宣布說。
就謝巴托夫的逝世,我們向維爾迪蘭先生表示我們的悼念之情。維爾迪蘭先生對我們說:是的,我知道她現在身體很不好。不,她已于六時去世了,薩尼埃特大聲說。您,您說話總是言過其實,維爾迪蘭先生沖著薩尼埃特怒斥道。晚會既然沒有取消,他寧可作出她只是臥病的假設,無意之中在仿效德·蓋爾芒特公爵的行為。外道門不時地打開,薩尼埃特不是不怕著涼,可是他還是忍耐著,等別人取走他的衣物。您這是干什么,象狗一樣叭在那兒?維爾迪蘭先生問他。我在等待監管衣物的人來取走我的大衣,再給我一個牌號。您說什么?維爾迪蘭先生厲聲問道。監管衣服的人?您是變糊涂啦?我們只說:保管衣服的人。您是不是應該象那些神經受過刺激的人那樣重新再學學法語!監管衣物才是正確的說法,薩尼埃特斷斷續續地嘟噥道。勒巴德神甫……您,您真叫我討厭,維爾迪蘭先生用可怕的聲音叫道。瞧您喘得多厲害!您難道剛爬了六層樓梯不成?維爾迪蘭先生的粗暴產生了效果,衣帽室的人讓別的來客在薩尼埃特前面先過,每當薩尼埃特把衣物遞過來時,他們就回絕說:挨個來,先生,請別這么著急。這些才是有條有理的人,有工作能力,干得很好,我的朋友。維爾迪蘭先生微笑著贊道,以此鼓勵他們將薩尼埃特擠到所有人的后面。
來,他對我們說:這個畜生想必是要讓我們在他那親愛的穿堂風中凍死。我們到客廳去暖和暖和。監管衣服!我們到客廳里后他還在說。真是傻瓜!他只是喜歡玩弄辭藻,小伙子人倒不壞,布里肖說。我沒有說他是個壞小伙子,我說他是一個傻瓜,維爾迪蘭先生尖刻地回駁道。
這工夫,維爾迪蘭夫人跟戈達爾和茨基正談得十分投機。
莫雷爾剛剛謝絕了一些朋友的邀請(原因是夏呂斯不能同去),可是她卻已經在向那些朋友保證,提琴手會賞光前去的。莫雷爾拒絕到維爾迪蘭夫婦朋友組織的晚會上去演奏,這自有他的道理我們過一會兒將會看到這里面還有更重要的緣故他之所以強調這個道理,主要是受啟發于有閑階層固有的,而小圈子特有的一種習慣。誠然,如果維爾迪蘭夫人暗中聽到一位新客和一位熟客低聲互道一句什么,估計他們互相認識或者有互相結為朋友的愿望(那么,星期五在某人家見或者:您哪一天到畫室來都行,我一直呆到五點鐘才走,您能來我真是高興),老板娘便會坐立不安,揣摩起如何給新客創造一個機會,以便使他成為小圈子一名燦爛奪目的新成員。她裝出什么也沒有聽見的樣子,同時,她那對因常聽德彪西的作品而不是多服可卡因而產生黑圈的美麗的眼睛保持著唯有音樂的陶醉才會引起的疲倦神態,可是在她那由于負載著超量的四重奏和累年的偏頭痛而明顯前突的美麗的額頭下卻翻騰著并非純復調的思想。她一分鐘也無法忍耐,她要見縫插針。她立刻撲向兩位正在交談的人,把他們拉到一邊,指著忠實的???,對新來的客人說:您不愿意和他一起來吃晚飯嗎?比如星期六,或者您自己挑一天,來吃飯的人都很好。不要過于聲張,因為我不準備把這伙人都請來(這伙人一詞在五分鐘之內用以特指小圈子里的人,為了表示對新客人寄予厚望,有必要暫時怠慢一下小圈子的成員)。
但是這種迷戀新客乃至制造親近關系的迫切需要也有它消極的一面。維爾迪蘭夫婦的圈子里每周三的例行聚會在成員之間產生了一種對立的情緒,即挑撥離間的欲|望。在拉斯普里埃的幾個月當中,大家朝夕相處,這種不和的欲|望有增無減變本加厲了。維爾迪蘭先生巧妙地抓住某人的把柄,張開蜘蛛網,象網住無辜的蒼蠅那樣網住他的伙伴。如果沒有事情可以指責,那么無事生非,出人洋相也好。一個圈內的??椭灰鋈プ甙雮€小時,他就對著大家公開地奚落他,裝出吃驚的樣子說,大家怎么沒有發現他的牙齒總是那么臟,或者反過來說,他刷牙成癖,每天要刷二十次之多。若要有人膽敢打開窗戶,這種缺乏教養的舉止就會使夫婦倆老交換憤怒的眼色*。過不了片刻,維爾迪蘭夫人便會要人給她一塊披巾,維爾迪蘭先生便借此厲聲說道:噢不,我要把窗戶關上,我弄不明白,是誰自作主張把它打開的,說得開窗的人如犯重罪,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耳根。酒喝得多了一些,也會給你招來指桑罵槐。您不覺得難受嗎?一個工人多喝酒確有好處。兩個常客如果事先沒有征得老板娘允準,擅自一起散步,盡管這散步毫無不良動機,結果也會引來無休無止的非議。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的散步屬于例外。純粹是因為莫雷爾住宿軍營,男爵沒有客居拉斯普里埃的關系,對男爵的厭惡和唾棄才得以推遲了。但是這一時刻已即將來臨。
維爾迪蘭夫人動怒了,決定叫莫雷爾分辨清楚,德·夏呂斯先生讓他扮演的角色*是多么可笑而又可惡。我補充一句,維爾迪蘭夫人繼續說(她感到自己對某人的感激之情成了一種壓在身上的沉重義務,殺了這人又于心不忍;這時候她就把這人的某一嚴重缺點公諸于眾,于是她用誠實的手段免除了向該人感恩致謝的義務),我補充一句,他在我這兒擺出的有些架勢,我不太喜歡。維爾迪蘭夫人對德·夏呂斯先生耿耿于懷,除了莫雷爾拒絕參加她朋友的晚會以外,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德·夏呂斯先生一心一意想著要為維爾迪蘭夫人爭光,給老板娘貢蒂河濱的沙龍帶了一批人來。要是原初按照她的意愿,把她的朋友都邀請來的話,那么這批人一聽說被邀人的名字,就絕對不會來了。德·夏呂斯先生用堅決的口氣,不容分說地否決了維爾迪蘭夫人提出的名單,否定的口吻中摻雜著貴族大老爺那種耿耿于懷和任性*傲慢的氣質以及節慶活動專家那種藝術憨直精神。他寧可收回棋子,拒絕出力,也絕不愿意屈就讓步。據他看來,那會糟蹋整體效果。德·夏呂斯先生只允許森蒂納赴會,僅此一項已充滿了保留意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為了擺脫森蒂納妻子的纏繞,對森蒂納從開始每日親熱會面,發展到最后完全斷絕交往。但是德·夏呂斯先生覺得森蒂納頭腦聰明,仍不斷地與他見面。在與小貴族雜交的資產者階層中,所有人都非常富有,而且都與大貴族不曾相識的貴族攀了親。森蒂納這朵昔日蓋爾芒特家族圈子中的奇葩,就是到這個階層中來尋找發跡途徑的,而且他自以為在此找到了根據地。但是,維爾迪蘭夫人自以為知道森蒂納妻子的貴族背景,對其丈夫的地位卻未加注意(因為鎮住我們的高度往往是幾乎僅僅高出我們一頭,而不是那些高不可見,聳入云霄的東西)。她認為有必要邀請森蒂納,理由是他娶了某某小姐為妻,交往一定很廣。這個想法恰恰與事實背道而馳,說明維爾迪蘭夫人是多么孤陋寡聞,把男爵抹了口紅的嘴唇引得笑開了花,散發出寬容的鄙夷和豁達的理解。他不屑于正面作答。然而他熱衷于構筑社交理論。以展示他充裕的智慧、傲然的氣度,因此他帶著遺傳性*的輕浮,傾吐了他的心思。森蒂納結婚前應該征求我的意見才是,他說。既有生理優生學,就必有社會優生學,而這一領域我也許是獨一無二的大夫。森蒂納的病例是無可爭辯的。顯而易見,結了這門姻緣,是給自己背上了一個包袱,愛情的火焰從此熄滅。他的社會生命從此告終。我向他解釋清楚,他也了解了我的用意,因為他非常聰明。另一方面,有那么一個人,具備了一切條件,本來完全可以有一個高貴萬能,凌駕一切的地位,只是因為有一條可惡的繩索把她牽制在地面上。我半推半拉幫助她砍斷了纜繩。現在他懷著勝利的喜悅獲得了我給予她的自由和全能。這里需要用一些意志,但是她將得到的報償卻是何等巨大!因此誰只要善于聽從我的勸告,誰就成為自身命運的助產士。顯而易見,德·夏呂斯先生在處理自身命運的時候,沒有采取妥善的行動。行動不同于語言,盡管你能言善辯;行動也不同于思想,盡管你才思橫溢。但是就我而言,我是一個哲人,我只是用好奇的眼光旁觀著我剛才提及的社會動向,而絕不助長這種動向。因此我繼續和森蒂納保持交往,他對我始終表示適度的尊敬和熱忱。我甚至還去了他的新居吃過晚飯。這新宅第雖然富麗堂皇,卻叫人無聊厭倦,倒不如他生活拮據時,把摯友們都請來聚集在一個小閣樓里那樣來得歡樂。反正您可以邀請他,我允許。但您提出的其他的人,我一概否決。您會因此而感激我的,因為如果說我是婚姻問題的行家,那末,在夜慶活動方面我更不遜色*。我知道哪些人士能夠擴大一次晚會的影響,使它能夠騰飛,升高;我同樣也清楚哪些人會把晚會搞得默默無聞,一敗涂地。德·夏呂斯先生這些排除客人名字的主張并不是一直基于癡人的積怨或者藝術家的挑剔,而是基于演員的靈巧,當他就某人或某事演了一段曲子大獲成功時,他便希望能使盡可能多的人聽到這首曲子。但是請第二批聽眾,必須把第一批聽眾全部排除干凈,不然他們會發現演奏的曲子沒有改變,還是老調重彈。他調換演出場地,正是因為他沒有更換廣告。當他在交談中獲得成功,他還需要組織到外省巡回演出。無論這些排除客人的動機是多么復雜,夏呂斯這么做使維爾迪蘭夫人感到她老板娘的權威受到了折損,使她的心靈受到了傷害,甚至使她的社交生涯受到嚴重挫折。這有兩方面原因。首先,德·夏呂斯先生比絮比安更易動怒,莫名其妙地跟維爾迪蘭夫人的最佳朋友人選個個都鬧得反目。很自然,可以給他們的懲罰首先便是不請他們參加他在維爾迪蘭夫人家組織的晚會。這些被排斥在外的人往往是所謂的社會顯貴??墒窃诘隆は膮嗡瓜壬难劾?,從他跟他們翻臉之日起,他們就自動失去了顯貴的地位。他富有奇妙的想象,一旦這些人不再是他的朋友,與其說對他們吹毛求疵,不如叫他們名聲掃地。如果罪魁禍首出身于某個名門世家,但其公爵領地僅僅受封于十九世紀,比如蒙代斯吉烏家族,那么,對于德·夏呂斯先生來說,重要的是看公爵領地受封的年代,而朝夕之間家世淵源變得無足輕重。他們連公爵都不是,他嚷道。是蒙代斯吉烏神父的頭銜張冠李戴加到了一個親戚身上造成的,這事距今還不滿八十個年頭。如今的公爵,如果確有公爵可言的話,也僅僅是第三代公爵。說說于塞斯、拉特雷莫依勒、呂依納這些人,他們都是第十代、第十四代公爵,我的胞兄就是蓋爾芒特家族第十二代公爵和貢棟家族第十七代親王。即便能夠證明蒙代斯吉烏是望族世家的后裔,它又能說明什么呢?七傳八傳到他這一代還不早就成了敗家孽障?如果換一種情況,跟他不睦的貴族久有一塊封地,婚姻堂而皇之,跟王室沾親帶故,只是這份榮耀來得很快,并非列祖列宗所傳,比如象呂依納一類的人,那末事情又完全變了,唯有家世才是頭等重要的。
我倒想請教一下,阿爾貝蒂先生只是在路易十三時代才洗清污垢,變得斯文起來的!靠著王家公主的恩寵他才得以聚斂封地,在原先他們是根本無權問津的。這又有什么稀罕!與德·夏呂斯先生打交道,失寵跟著得寵接踵而來,這是蓋爾芒特家族人的天性*決定的。蓋爾芒特家的人要求社交閑談能結出友誼的果子這是社交閑談無能為力的并且還要能引發恐懼癥,使人人害怕自己成為惡語中傷的對象。得寵越甚,失寵越烈。男爵以往對莫萊特夫人的垂青,眾人有目共睹,而又望塵莫及。但是不知何日開始,突然出現了冷漠的跡象,表明她不配享受這種恩典。伯爵夫人自己總是說她始終沒有能夠發現個中的奧秘。反正一提到她的名字,男爵便怒火沖天,激起他雄辯至極因而致人重傷的抨擊。維爾迪蘭夫人覺得莫萊伯爵夫人為人很好。我們將會看到,維爾迪蘭夫人將巨大的希望寄托在伯爵夫人身上。老板娘想,伯爵夫人將在她家里見到自己所謂的法國四方最高貴的人士,為此,非常高興,當下建議邀請莫萊夫人。?。∥业奶欤斓赜朴?,人各有志,德·夏呂斯先生回答說。夫人,如果您有雅興請比普萊夫人,希布夫人和約瑟夫·普呂多姆夫人前來一敘,我求之不得。不過,那樣的話,最好是放在一個我不在的晚上。剛說幾句,我就聽出,我們說的不是同一種語言,因為我提及的都是貴族大姓,可是您給我援引的均是一些不見經傳的法官,詭計多端、說長道短、居心不良的市井小人。還有那些小家夫人,夢想效尤我嫂子蓋爾芒特的儀態風度,但恰如松鶴模仿孔雀,低了八度音。可是,她們還自命為藝術保護者。我要補充一句,有一個人我經過斟酌,決定斷絕同她的親密關系,如果把她引入我非常希望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舉行的晚會,那將有失體統。這是一個自命不凡的蠢女人,出身本不高貴,又缺乏誠實和才智,居然認定自然能夠替演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企圖集兩個角色*于一身,這本身就是一種愚蠢的想法,因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這正好是兩個截然相反的人。這就好比有人想同時兼做海森伯格1和薩拉·貝爾納2。
1蘇珊·海森伯格(1853-1924),法蘭西喜劇院演員,專演天真少女的角色*。2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著名悲劇演員。
總之,即使這不相矛盾,那也是極其可笑的。我有權對一位的言過其實付之一笑,對另一位的孤陋寡聞深感不幸。可是這位小資產者象青蛙脹破肚子一樣妄想去跟這兩位偉大的夫人爭比高低,這豈不所謂引得母雞都要發笑了,因為這兩位夫人始終表現出本家族無與倫比的高貴氣質。莫萊!這就是一個不應該念出口來的名字,您要請她,我就不得不告退了,他含笑附加了一句,那口氣如同一位醫生為了病人的利益,卻不顧病人本人的意愿,決意不屈從于順勢療法醫生的合作。此外,德·夏呂斯先生還將另一批人歸為可以忽視不請之類。對夏呂斯來說這些人確實可以忽視一邊,但對維爾迪蘭夫人來說,情況未必如此。德·夏呂斯先生自恃出身名門,登天的豪門望族,他或許也無所相求,可是這些名流要來到維爾迪蘭夫人的沙龍里,就有可能將它變為巴黎的一等沙龍。維爾迪蘭夫人開始發現,她已經多次坐失良機,這還不算社交界對德雷福斯事件的誤解給她造成的社交耽誤。其實這一件事也未嘗成全了她。我不知道是否對您說起過沒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見她社交圈里的有些人,心里有多么不快。他們干什么都以德雷福斯事件為上,為了爭論重審與反重審的問題,居然把高貴的婦女排斥在外,卻把那些低俗的女人迎進門來,連公爵夫人也受到了這些婦人的抨擊,說她缺乏熱情,思想不正,把祖國的利益置于社交名片之下。我不知能否問問讀者,猶如問一位朋友,跟他交談了那么多次,但是記不清是否想到過或者找到過機會已把某件事情告訴了他。無論我交待過沒有,那時候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態度是可想而知的,而且我們接下去看看后來的一個時期,從社交的觀點出發,她的態度甚至似乎是完全正確的。德·康布梅爾先生認為,德雷福斯事件是外國人一手制造的-陰-謀,目的在于摧毀情報機構,破壞軍紀,削弱部隊戰斗力,離間法國人民,伺機入侵法國。除了幾首拉封丹寓言以外,侯爵與文學絕不沾邊。于是他委托妻子設法加以證實,作為殘酷的觀察者的文學,不僅制造了互不尊敬的社會氣氛,而且還制造了如此嚴重的社會混亂。雷納克1先生和埃爾維厄2先生是串通一氣的同謀,她說。人們大概不至于會控拆德雷福斯事件用心險惡,策劃-陰-謀來反對上流社會吧。不過她這番話無疑是打破了框框。上流人士不愿讓政治滲入上流社會,恰如軍人不愿讓政治滲入軍隊一樣,這一點是極為明智的。上流社會的事情跟性*趣味相仿,我們一旦聽憑審美理性*來對性*選擇發號施令,那么我們不知會發展到什么反常的行為上去?;谀切D人都是民族主義者這個道理,圣日耳曼區養成了接待別的社交圈婦人的習慣。隨著民族主義的出現,道理遁然消失,習慣卻沉淀下來。維爾迪蘭夫人隨波逐流,順應德雷福斯運動,把有價值的作家吸引到自己身邊。盡管他們是德雷福斯派,對她的社交活動一時沒有任何用處,但是政治熱情和其它熱情一樣,是不會延續持久的。新一代的人來到時,不再會理解這種熱情;即便是表現過這些政治熱情的同一代人也會改弦易轍,轉而表現出與先前的政治熱情并不相仿的政治熱情。隨著排他原因的改變,他們會恢復一部分原先拒之門外的人的地位。在德雷福斯事件發生過程中,君主主義者再也不是憂心忡忡,整日擔心某人如果是反猶主義者或民族主義者,就可能是共和黨人、激進派、甚至是反教會分子。萬一有朝一日戰爭爆發,愛國主義也會采取另外一種形態,即便是一個沙文主義作家,人們也不會再去關心他曾經是不是一名德雷福斯派。就這樣,維爾迪蘭夫人利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危機,一場又一場的藝術革新,猶如燕子筑窩一樣,接連不斷地把碎片撿回家來。這些碎片暫時沒有用處,但有朝一日就會組成她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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