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是……頭一回夜裏召你吧？”

借拿東西，張昌宗抬了下眼皮，瞅見不遠那髭胡提了兩回收了眼，扯碎了一整顆百合，聽答：“是的，阿姑。”

漏壺內一滴接一滴下落，每一滴都精準落在前一滴掉下的地方。

“啊，我記得，先前你常來看我的呀。打從什么時候……你不主動來的了啊？”這聲問讓張昌宗二次撩眸，那邊未壓唇，卻壓了整個頭顱。侄兒不答，女皇嘆息，自對說：“罷黜了相位，不用南衙值班了，就不來了是嗎？”

武三思忙晃晃腦袋。

“那為什么呢？”

扯下百合的力道均勻，每下一瓣一聲脆響，精準得如滴漏一般。又一顆百合被掰碎了，下坐開了口：“怕擾您休息，所以少來打擾。”

“是嗎？”

張昌宗覺得梁王應該緊跟一聲“是”。可他停手等了兩拍，還是沒動靜，趕緊加快多下了兩片，方抵上了進度。

老人稍向后坐，抬起憑幾上的一手，透過那層薄得發亮的皮膚，觀察著底下蜿蜒的藍色血管，“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為何不來，同樣，我也知道他們為什么不來……他，想來，卻不敢來；她呢，存心不來……還有他、和她……”

帝王的感嘆讓干活的人住了手。

“不光那幾個，他們也不來了，我終于將自己活成了‘孤’。”那手一揮，瞬間定住下面驚望的眼、欲白的口。“最后一粒丹到我手上多時了。天師說，只要服了此丹，便可功德圓滿，即刻飛升了。”聞此，一雙眼睜得圓了，轉瞬眼眶裏閃動起來。見此，女皇點點頭，接續道：“可我不想去啊，還不能去啊……”

“圣人……”

百合滾落，轱轆轆轉著，在地上畫了半個圓。

“昌宗你先回避下，我有話對我從子說。”那人木木站起，剝好百合片也沒拿，楞楞望著女皇移了兩步，忽然一捂臉嗚嗚跑了。

“阿姑，”武三思吸了下鼻子叫，“駕鶴飛天，久來夙愿。如今仙籍已定，丹藥在側，就、您就……”努力想扯起嘴角，可他試了兩次，竟擠酸了鼻子，鼻子一酸，也就說不去了。

嘀嗒。

嘀嗒。

和著漏聲，水滴敲打向地板同一個地方。

握了一陣拳，老人從御榻上支撐站起，顫巍巍走向親侄兒，跪坐下去撈起那張深埋的臉，“武三啊，阿姑要成仙了，你怎么還難過啊？”

“我，高興，高興，我……”他說著，漸漸失控抽搦起兩肩。武皇將那抖動的男人摟向自己，“我也舍不得你啊！阿姑知道哀傷從不僅是哀傷，它總暗含著憤怒；我知道你一直念著阿兄，一直念著延秀，其實……我也念著他們啊！因為這份‘念’，雖今沈屙在身，即便勢孤力窮，可為了武家，為了你們，我還要繼續挺住啊……”

“阿姑！”

在侄兒的溫暖懷中，七十七歲的老人緊緊閉攏眼。

瞧那雙眼睜開了，守著的人笑了。

“您醒啦！”上官應著坐起，被瑩兒止：“別起來，剛戌時。老夫人剛去睡了，天亮早呢！”

“哦……”

“餓了吧？”

她想著該答餓，可細感覺并不想吃東西，正猶豫著，門開了。見人醒了，柏兒喜出望外，幾步到了床前。“太好了！”

瑩兒旁邊瞧著，嘟了下嘴，隨即笑：“我去給您端碗湯餅，您多少吃點。”

看阿姐踏出門，李柏兒回了頭，“我沒跟她們說。怕嚇夫人，還有……車上您也叮囑來的。唉，好在您在進門前醒了。”她的聲音很低，低到上官也只是勉強聽得清。

上官記不得回程的事了，只記得混沌中好像一直在說話。聽侍女這般說，她回憶了下，勉強記起下車時讓侍女告訴母親“自己太累了，先要睡上一會兒”。鄭氏當然理解女兒，令府中皆不得打擾。人也就一直睡到此刻。

“謝謝你。”

“舍人…”柏兒叫得揪心。望著那些溢出心窗的掛慮，一時間，上官也凝噎了。

“呀，醒啦！”

“噓！小點聲兒！”黑娃娃一跳，白娃娃趕緊收回咬住手背，呆呆盯緊眼前豎立的食指。好一小會兒，她化凍了，緩緩翹動口前一指，指向門裏，“阿姐……”

姜豆兒搖搖頭，正經教導去：“那也不行。我們要懂規矩，不能驚擾舍人，要阿姐讓我們進了才能進。”

“沒事兒，進來吧。”

李柏兒聽見門口響動，向她們喊。小豆兒便急忙牽了小小豆兒邁進門。

“舍人，您睡得好嗎？”黑豆兒端正向上一禮。紅豆兒有樣學樣，但年紀還小做得歪歪扭扭的。內舍人見小姜娘子越來越有大人樣了，向她點頭回說：“謝你關心，我睡得很好。”

“我也睡了一覺，休息不錯。還有……晚飯吃得也很好。”女童說完又笑了一陣，見身邊沒個動作，以肘向旁一杵。

“那個…您好些了嗎？”

大人沒反應過來。

姜豆兒白眼翻上天，扭頭氣叫：“呦吼！戇奴奴！來，來，跟我出來，阿姐剛才怎么教你來著……”兩大人不知她要干嘛，就見她拉著小的又出去了。門口，女童們與端餐的人擦身。“別大聲妹妹。說話柔氣點。”

“知道！”

瑩兒搖搖頭，端著熱騰騰的湯餅近來床前，放了餐案勸道：“您湊合吃一口吧。”

上官接過來，細瞧了那碗，馬上去回看柴娘。那邊靦腆一笑，低頭搓起手，“下午瞧您睡著，又沒什么事兒，我們就陪老夫人說話來著……她就給我指點下廚藝……可能味道不夠道地，您別笑話。那個，您忘啦，今兒什么日子啊！”

味道……

胡麻，雞蛋湯餅……

上官氏操起筷子，繼而努力向嘴中塞面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