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一章:壬子
郭熙踏入紫宸殿之前,側首回望了一眼雨過天青色的碧空,雖然他依然懷念曾經在太行山間行走無忌的游歷歲月,但若沒有這深宮的蒙恩,他的那些妙筆也只不過是坊間一個垂垂老矣的匠人手中的涂鴉罷了。
四年多前,年過花甲的自己蒙相國富弼舉薦到開封,得到一個為三司官署繪制壁畫的差事,不想所畫一舉驚動了神宗皇帝,速被納入翰林畫院拜藝學,此后屢屢得圣上賞識,平步青云。而就在郭熙進京的同一年,神宗皇帝改元熙寧元年,遂招原江寧知府王安石入朝詔對,熙寧變法在意氣風發(fā)的皇帝與他賞識的重臣的聯(lián)手推進下高歌猛進。郭熙不止一次覺得冥冥之中,自己的命運似乎與這朝中的風云際變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如今,他已是翰林畫院最德高望重的待招,所畫懸列于宮內各處,連官家身邊的宮人和臣子都躬身喚他一聲郭待招,一個畫師得此恩寵已是無憾。他仰望著一凈如洗的碧空,不由感嘆,今日不論是福是禍,這一生即便老死在這圍墻之內也就罷了。
李崇克遠遠瞧見郭熙和身后的學生捧著兩大只笈笥走近紫宸殿,立馬快步迎了上去:“郭待招來了,一切都已布置妥當,請待招跟我前往后閣?!惫鯌艘宦暠阏泻裟菍W生跟上,誰知李崇克攔在那學生跟前,朝郭熙歉道:“待招見諒,官家吩咐,只一人前往?!闭f著自己親手接過了那學生手上的物件,領郭熙入內。
郭熙覺得甚是過意不去,但李崇克執(zhí)意幫他拿著,兩人寒暄間便一同到了后閣。李崇克用嫻熟的手法,小心妥當?shù)貙⒐跛鶐в镁邤[放在一張柚木長桌的一端,邊擺邊說笑道:“官家吩咐了,待招盡可使用這殿內文房器物,不必拘束,其實待招大可不必費這周章將半個翰林畫院都搬了來?!?
郭熙朝長桌上望去,只見左起一方抄手賀蘭石硯、影青釉仿太湖石筆架、瑪瑙龍龜硯滴、天青花口蓮藻紋圓洗、白石狻猊鎮(zhèn)紙、銀花軟枝提手和田玉界尺、雙鶴銜芝紋李延圭徽墨……上面擺放的御品無一不珍。
“不過咱家猜,這作畫的筆還是郭待招自己的用得順手,是吧?”李崇克朝郭熙望了一眼。郭熙還在讚嘆那難得一見的文房器物,被他這么一問才晃過神來:“李公公所言甚是,微臣已將畫筆和丹青設色都預齊全了?!崩畛缈藢⒐跛鶐朋又写旨氶L短不一的十來支筆和各色顏彩碟子都擺了開去,頃刻間已堆滿半張桌子。
一切妥當之后,郭熙最后將手中一直抱著的竹筩打開,取出其中的一幅三尺多的長卷,小心翼翼地橫擺在桌上,松開系帶,雙手有條不紊地輕展開來,一幅大中堂淺絳丹青赫然呈現(xiàn)在李崇克眼前。不經意間t,只匆匆一眼,李崇克便被眼前的景致所震驚。他自己二十四歲入宮,因為一次機緣之下與神宗皇帝相識,兩人年紀相仿,皇帝居然破格提升他為貼身內侍。他在這深宮行走有兩三載,陪伴皇帝左右也算閱歷無數(shù),卻從未見過如此的畫作。
視線所到之處,淡緗微黃的素帛之上,騰化出一幅大山深處的景致。北方的冬雪消融,山野間云煙飄渺。雖然是一幅靜止的畫作,畫面中卻仿佛被註以生命一般,充滿輕靈的動趣,一種萬物初醒、乍暖還寒、伺機而動的初春氣息處處萌動。近處窠石之上盤踞著遒勁古松,雜樹虬枝豪邁伸展,而枝干針葉則尖細挺健,千態(tài)萬狀,筆墨酣暢,如行草書法之流暢婉通。遠方是巍峨主峰堂堂中立縹緲于云霧之間,似斷非斷若即若離,進深幽遠難測。而畫面中景布設則更為巧奪天工,既有各種林嶺丘壑,平原河谷繚繞其中,也有曲澗棧道,茅屋庭閣,殿堂重樓,似層層幻術般迭加浸染。
李崇克的手中還捏著一把界尺,停在空中半餉,突聽的門外傳話:“官家到!”忙得晃過神來,郭熙一個示意,接過他手中的界尺壓在卷軸之上。隨后兩人齊齊迎了出去,皇帝趙頊已經到了紫宸殿門口。
“微臣翰林書畫院待招郭熙參見官家。”
“愛卿平身?!壁w頊見到郭熙,嚴肅的神情似頓時輕松閑適了幾分,他側首向身邊的李崇克望了一眼。
李崇克馬上回話:“稟官家,剛和郭待招把一切都布置妥當,恭候官家前往觀賞。” 趙頊拂須點頭:“來來,讓朕好好看看淳夫你近日的進展如何?!?
三人一前兩后站于畫前,皇帝凝望許久,從左至右,自上而下,有幾處更是湊近了定睛觀賞細節(jié)。郭熙在一旁道:“稟官家,這《早春圖》已完成了八九成,只需再將右半部的水榭樓閣加以完善,然后將山石再少許皴染,不日便可完工。”
趙頊并沒有馬上接下去,而是又專註了許久,突然抬頭看向郭熙,正色道:“淳夫,你倒是給朕說說,你這幅《早春圖》到底在繪些什么?”
郭熙和李崇克兩人飛速對望一眼,摸不清這皇帝這么個問法是何意圖,郭熙略一沈吟,躬身一拜,垂首道:“啟稟官家,微臣所畫,不外乎是我大宋山水?!?
“好一個大宋山水,淳夫的山水,以何所長?”
“啟稟官家,微臣乃河陽溫縣人士,自幼慣覽太行和黃河勝景,這筆下的山水不免透露微臣心中所記。此畫名為早春,微臣繪山水為表,而實則更功于表現(xiàn)驕陽初蒸,晨光欲動,曉山如翠,曉煙交碧,乍合乍離,或聚或散,變態(tài)不定,飄搖繚繞于叢林溪谷之間,曾莫知其涯際之意境。若說畫山,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脈則遠矣?!惫跎陨韵蚯疤匠錾眢w,伸手往畫中的山石處一指:“稟官家, 微臣畫這山前巨石,以粗筆側鋒勾廓,再以松毛筆姿擦掃。后面一組巨石,為凸顯兩者區(qū)別,行筆圓中帶方,深重的石紋集中在石脊處,由上而下,由緊而松,四面垂拂。山石需皴染皆施,方可將早春山溫潤秀麗之感盡顯。”
“哦?僅僅是濃淡相宜,皴染得恰嗎?依朕看,淳夫你所謀所圖可要比這畫上的多得多??!”趙頊突然言辭嚴厲,聲聲如質問一般。
郭熙一聽此言,立馬雙膝跪地,深深頓首:“微臣不敢?!彼恢鞘裁吹胤接|怒了龍顏,官家明明這么多年來醉心于自己的畫作,而這幅早春圖是在他的授意下慢慢凸顯雛形,更是對他近年來新政有所成就的稱頌,這不會有錯的一幅畫,如今錯在哪裏了呢?
殿中一片寂靜,空氣如凝冰一般。須臾,不想趙頊突然哈哈大笑,命李崇克將老邁的待招攙扶起來?!皭矍湔埰穑藓湍汩_個玩笑罷了。”
李崇克在神宗身邊也有幾年,知道皇帝的脾氣并不好,近日日理萬機更是逐漸暴躁多變。好在一聽此言,知道他并未動怒,心中也如大石墜地一般,緊繃的弦松了下來。
只見他背起手來,續(xù)將目光移回早春圖上,朝郭熙道:“凡畫山之儼然氣勢,多以大山堂堂以巍之,而淳夫卻將主峰隱于云煙之后,略成‘之’形山頭,佐以諸矮峰嶺,高低主輔有秩。再者,歷來山水畫尚宏然天成,巍巍陽剛不可撼,然淳夫另辟妙徑,氣韻委婉,柔而不折,反引觀者賞其兩側風光,一側平遠河谷,曲徑通幽,筆墨或拖或擦,現(xiàn)條縷飛白,頗有情趣。一側飛榭樓觀,茅屋隱舍,用筆顫掣,邊頓邊行,積點成線。因而這畫中的主峰,一別突兀偃蹇之鄙,退而遠宰之,一如大君之臨,寓理于物。依朕看,此早春之景不乏對老莊之學,濂溪之說的頓悟。淳夫,你說朕解得可還對?”
郭熙長垂的眉首微微抬起,他瞪大雙眼驚訝道:“官家圣明,微臣的心思真是逃不過官家法眼?!崩畛缈艘惨r道:“這郭待招的妙手丹青,被官家一點化,這《早春圖》可不能遺芳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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