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五十九章:寶繪
玄機子雖是一介習武之人,風雅之事并不內行,但也算得上見過不少世面,卻不曾想,在東京開封安遠門外永寧坊內,竟然有如此一處別苑,這裏的主人有恃無恐,在天子腳下與之互攀。與其說這是一處私家別苑,倒不如說這裏堪比蓬萊瀛洲之類的仙圜。他被方衍州要求站在一處老松下等候,此刻皺眉冷觀周遭,只見茂盛的林木之后,依稀可以見巨石與雕梁樓閣,浮光朝霞映托之下,倒影在泛起層層漣漪的園中湖之上。夏風陣陣,松杪凌霄爛開,異卉秀荷飄香,不由得惹人沈醉。
離他幾丈遠的青楓下隱隱傳來清妙樂聲,只見有二人盤坐于樹下,一位和自己差不多的道士正在撥弄阮咸,另一位團巾青服的中年文士在一旁側耳擊節(jié),一只左手捏著白瓷酒杯輕搖而和。玄機子轉頭向另一側瞧去,山石邊擺出一張長桌,四五位圍坐,其中一人道帽褐衣花白胡須老者,正聚精會神揮毫作畫,邊上兩人年紀相仿的,按膝而俯視。邊上小幾上砧椎、茶碾、茶磨、茶研、茶臼、茶匙、茶筅、湯瓶等羅列排開,一貌美女子纖纖素手正在為眾客點茶。琴韻茗香陣陣,玄機子正恍惚間,陡然瞥見更遠處的湖畔一亭中,方衍州正向他招手,他一皺眉稍稍躊躇還是邁開步子走去,遙見方衍州邊上坐一頭戴仙桃巾,身著紫裘的老者。此人面露慈藹,低眉頷首。他心中暗暗思忖:難道就是這個孱弱和善的老者?
他心下唏噓,這世上有些人的風雅是用錢買來的,利欲熏心卻偏要附庸風雅,有的人的風雅一定要用視錢財如糞土來襯托,可還有些人的風雅,卻可以從奢靡銅臭中培出白蓮之高潔,在血流成河中滌出一道蜿蜒的流觴曲水。這些景致,對如今的玄機子而言大為諷刺。想到這裏,他突然覺得這曼妙的琴韻令人心生厭惡,而茗香也化為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頭暈眼花間,不知不覺已步到亭前,兩側柱上詩有云:鄭虔三絕君有二,筆勢挽回三百年。匾上篆書“寶繪”二字。他回神匆匆打量亭中這身處仙境的貴人,只見他右手輔扶一茶碗,左手嫻熟地用茶筅擊拂茶湯,手輕筅重,指繞腕轉間,那碗中餑沫浮展,咬盞掛杯,漸呈濃白狀。他又用湯匕清沾撥弄一番,將茶碗至于托中,輕推至玄機子面前。
“此處名為寶繪堂,承蒙東京友人厚愛,不時來陪我這糟老頭子解悶。道長有禮!請坐下喝茶!”此刻玄機子凝望了一眼他的面容,的確是一張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文士之相,雖已耄耋,但依然擁有一雙極其銳利的雙眼。玄機子朝茶碗中望去,只見餑沫之上,隱現(xiàn)一個工整的“春”字,淺浮于茶面,仿佛須臾即會散滅。那紫裘老者又道:“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下湯運匕,別施妙訣,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草之屬,纖巧如畫,此所謂分茶。雖只是簡單的茶沫與沸水,卻能在人力加以撫弄之下幻化千萬,以水便可為丹青妙筆,豈不妙哉?道長意下如何?”
“貧道一介俗人,不懂這些。”玄機子答得直白。
“道長是修道之人,道法與茶理本通,道長不必過謙?!崩险邠犴氀鍪锥Φ?。
一旁的方衍州瞪了一眼玄機子:“官人賜你茶,那是抬舉你!”玄機子端起茶碗,喝了兩口,的確入口清香無比,回甘芳醇,可嘴一離盞,那“春”字也就隨即變形消散。他抱拳朝老者略一送,算是謝了。
“盛夏已至,飲茶可祛暑降噪,道長不必客氣。只是春日苦短,這未盡的春色怕是唯在詩畫中才能覓得?!彼圆璋賾驗橐?,又在話中暗示,寓意已經再清晰不過。玄機子雖然不懂舞文弄墨,可如此明顯的暗示哪怕再木訥也是心知肚明了。
方衍州給他使了個眼色,見他沒有立馬答覆,便道:“玄道長,方某已將當日少林的事和官人說了。官人為方丈之死深表同情。官人答應只要你將那幅畫呈上,便是替方丈了卻多年的心愿,官人自會替你安排好一切。”
玄機子嘆氣:“如今我父已死,而我也成了武林正派公敵,這一切僅僅是為了我所背的這幅畫?”
老者放下手中物件,站起身背手走到憑欄處,遙望湖心:“這不只是一幅畫,這一點你很清楚。記得多年前第一次遇見你父親,那還是在已故宣仁圣烈皇后宮中。當時你父親依然官拜右驍衛(wèi)上將軍,掌宮禁宿衛(wèi)。元佑三年,當時司馬君實剛過世不久,朝中大權無人,太后賞識蘇子瞻才華,宣諭直須盡心事官家,以報先帝知遇。有意將宰執(zhí)之位重托。不想其對手趙正夫欲從中阻撓,故意中傷稱:使軾得志,將無所不為矣。蘇子瞻與我多年交好,我向高太后稟明此事,太后便宣你父親。沒想到僅僅幾日,你父親便平覆趙正夫一黨的誹謗,保全蘇子瞻名節(jié)。你父親雖為武將,與我術業(yè)有別,但我們在許多事情上面可以說目標一致,做事的原則也相投。當時我便覺得,盧將軍是個可以仰賴之人。果然太后薨逝后,將重責相托,而我與你父親也成為遙遙相隔卻可以共謀前程的兩人?!?
“哼,若真是如此默契,怎會見死不救?”玄機子失聲質問。
“少林之事,甚是遺憾。”他仰天嘆了一口氣:“永樂堡之事,始終是他解不開的心結。若他哪怕能看開半分,也不至于……”他轉身走向玄機子,將纖弱的右手扶住玄機子的左肩,目光中吐露愧欠和憐憫:“賢侄,既然你已回到京城與我相認,我自當照拂。此事一了,江湖雖已歸不去,但今后,你若是有鴻鵠之志想入仕,亦或喜好閑云野鶴游走塞外,只要你一句話,我自當悉心安排。”
玄機子看他說得誠懇,本懷有滿腹的抱怨和不平不知怎得一句也說不出口,t眼框濕著將頭轉向一邊,望向微皺得湖面,他想起盧昭義在臨死前對他說過的那句話,而這些日子,從少林費盡艱險,躲避武林正派的追殺,回到開封與方衍州謀事,憑的也都是這句臨終囑托給他的支撐。玄機子壓著嗓子,捏拳憤恨:“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報仇!我要你殺了李崇克和于墨霄!”
方衍州在一旁冷冷:“道長放心,你不說,官人遲早也會要了他們的命!此二人武功雖高,但在天子腳下,他們身上都背著人命,曾會逃脫得了制裁?”方衍州說著朝老者看去,只見他微微點頭,表示首肯。
玄機子如今已經無權無勢,眾叛親離,商梁派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京城也很難待得下去,除了相信眼前二人,他并沒有更好的選擇。他將心一橫,扯開胸前的繩索,松脫背上的包袱,左手一翻一脫,露出其中蠟黃色的油紙長包裹。他將包裹輕放于桌面,方衍州剛要伸手去拿,只聽老者喝止。
他伸出雙手,那是一雙膚色發(fā)白,表面浮現(xiàn)褐色斑點的老者之手,瘦削如柴,每一個關節(jié)都裸露出來,但卻沒有太多皺紋,那是一雙點茶撫琴,持丹青研陳玄的雙手,也是一雙執(zhí)筆便可定人生死的手,而此刻它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年老力衰,而是因為激動和緊張。玄機子看見老者在夕陽隱射下微縮的瞳孔和急促起伏的背膀,他知道這幅畫對他來說意義遠比自己知道和想象的還要大。
蠟紙被打開鋪在石臺上,露出烏褐色的卷軸和鵝黃的絹本。他一手輕執(zhí)上軸,將畫橫躺在桌面上,另一手以極輕極慢的手法將另一端向下推展:淡墨氣韻初現(xiàn),接著是蔥嶸的樹木現(xiàn)于山石之上,他停了一停,目光掃了一陣,又繼續(xù)向下展,眼前出現(xiàn)了煙云交碧,溪谷叢林、接著是水榭樓閣、牧人行僧。他的眼神不停游竄在畫面之上,或盯著一處凝視幾瞬,或來回對照,他的胸口起伏得比適才更加厲害了,手也不停顫動,那展開的卷軸在他手掌的帶動下如通風中的白綾一般瘋狂晃動。
不對!從哪裏看都不對!物象的確是那些物象,畫的也是早春景色,可無論是筆法、筆者的功力、筆下的氣韻,隨便一個細節(jié)都不可能是出自郭熙之手!有些地方甚至連一個畫技平平的翰林圖畫院學生都可以畫得更好,這絕對不可能是聞名于世的《早春圖》,眼前這畫唯一的可能只有一種:它是贗品,而且仿畫之人毫無誠意,拙劣之極,只能騙過玄機子這樣的外行!
他發(fā)出一聲古怪的尖叫,將手中的畫往外一扔,棄在一旁亭子角落力的落葉堆上。方衍州大驚失色:“官人,你這是?這畫?”
“假的!假的!”他惡狠狠地抬起眼盯住玄機子,“你和盧昭義竟敢合伙來騙我?”
玄機子和方衍州二人這下被嚇得不輕,兩人不約而同地沖向角落拾起畫卷,來回上下打量,這無疑就是早春曉煙,晨光浮動的景色,和最初從均州拿到此畫時并無二致,為何會變成假的呢?可所謂贗品,自然是可以蒙蔽外行之人,而真正的行家一看,立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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