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章:紫宸
紫宸殿位于垂拱殿的東面,僅百步之遙。林寒初在兩位內侍一前一后的看管帶領下,穿過兩座宮殿之間的圍墻,片刻間立于紫宸殿的重檐之下。她抬頭仰望著這片華麗的建筑以及身后模糊的宮城,雨線如註,天地昏晦,如同一座無形的巨型籠罩,無論深宮中今日發生了什么,似乎都可以被沈默無聲地悄然掩埋,如同用手掌撫平一塊絲綢上隆起的褶皺,不露痕跡。即便是張商英和洪知濡這樣的重臣,在強大的統治和社稷面前,死諫也只輕若鴻毛;即便是像趙柘和王葭昇這樣的皇貴,在官家的眼中也只是礙眼的芒刺,拔之即可;即便是柳若眉這般堅毅而清傲的殺手,也只能以女子身體來做籌碼換得滿門名節,在這樣的危勢之下,她和于墨霄的言行又能算上什么呢?
林寒初的腦中浮現起李崇克曾對她說過的那段回憶,那段屬于這座宮殿地回憶。她不由想到當年的郭熙在被神宗招入紫宸殿的那一日,迎接未卜命運卻又不得不面對的那一刻,是否也懷著和她此時如出一轍的心情?此刻她終于意識到,終究自己是錯了,大錯特錯。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么君王和翰林待詔的惺惺相惜,沒有伯樂與知音,沒有千載難逢,有的只是命運的安排,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終于苦笑著搖了搖頭,踏入紫宸殿 。
與垂拱殿的暗沈嚴肅不同,紫宸殿內此刻點燃著數百根蠟燭,不僅讓殿內明亮如晝,更驅散了雨天的濕氣,加重了夏日的暖意。林寒初第一眼看見的,是殿內放置的幾面巨幅屏風,絲絹略顯陳舊,但畫上筆觸依然生動如昨。瑞鶴、修竹、海棠、靈石四樣各占一屏,雖然都是出類拔萃之作,然而從風格技巧來看,顯然出自截然不同的四人之手。特別是那靈石,輪廓栩栩如生,巒巖筆鋒粗頓與順緩交織,暗部皴筆細密,亮部皴筆疏松,筆意韻動多變,筆觸張弛有度。
“那幅靈石——” 林寒初不自知地伸出手指了指畫著山石的那面屏風。
走在她身后的內侍瞥了一眼,隨口道:“是郭熙郭待詔的親筆,其余幾幅也都是出自翰林院的大家之手:崔白的竹、葛守昌的海棠、艾宜的鶴,都是官家心悅的,才一直放在這殿裏。
果然是郭熙,難怪如此熟悉。林寒初對著四面屏風正出神,只聽前面的內侍已經站在了殿后方西北側的一個幾案前:“林寒初,這邊請吧。”隨即將桌上蓋著的一塊素錦緩緩掀走。
她緩步走上前去,一看桌上之物不禁瞪大了雙眼:只見那素錦之下,安然呈放著兩張迭在一起的薄物,三尺見寬,蓋滿了大半個幾案,長度則更是超過了一截,稍稍垂出案檐。下方一張微黃的織絹上騰摹著蒼松老巖霧靄裊裊,正是當日在密室中初窺的《早春圖》,上面覆著的一張則半透明狀,密布著線條與字跡,尺寸與早春圖的畫心剛好恰如其分地貼合,質地與顏色,比起她之前得到地那張輿圖更顯古舊。
這才是當年宋神宗趙頊交給王安石的那張輿圖,而原來趙佶早就將一切都布置妥當,甚至在她還沒有提出要嘗試解開謎題之前!
“官家吩咐,給你一個時辰!” 邊上的內侍陰陽怪氣地陳述道。說罷他翻起白眼,面無表情地向空中望去,和另一人便各站在幾案的一邊,再不言語。林寒初也不再理會他們,自顧自開始研究起面前的兩幅圖。
殿中的銅漏發出單調而有節奏的滴答聲,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殿外淅瀝的雨聲已經消失,而轉為雨水從琉璃檐角滴落的聲響,與銅漏的聲響一高一低,此起彼伏,提示著林寒初時間的緩緩流逝,直到她聽到殿外有人喚了一聲:官家到。
林寒初抬頭間,仿佛被紫宸殿內的燭火灼熱了她的雙眸,她深吸一口氣,這種恍如隔世的清澈感讓她心中為之振奮。終于走到了最后的一步,等這一切在天昏地暗的宮城之內被掩埋了二十多年后,等歷經了三代君臣竭盡所能的掩藏和揭示之后,今天,她要讓一切都真相大白。
“林寒初,一個時辰已到。”趙佶居高臨下,看著跪在地上的她。
“謝官家圓了寒初最后的心愿。”
“這么說你都弄清楚了?結果可還滿意嗎?”趙佶試圖掩藏起話語中的一絲絲驚異,依然以一貫那種為君者平和的口氣說道。
“寒初不知是否該說。”
“無妨。”林寒初并沒有抬頭看t他,但只聽見身邊的宮人都默默退了下去,想必此刻的紫宸殿中又只剩下了自己和趙佶。只聽皇帝輕嘆了一口氣,口氣變得隨意中帶著疲憊:“你起來吧,想說什么就說吧。”
林寒初緩緩抬頭看向面前的君王,她發現此刻紫宸殿中,旁若無人的君王顯出一種面對風暴來襲般的無奈和遲鈍,他雖然才過三十,正值壯年,可登基十余年來周旋于朝野和社稷之上所帶來的經年累月的重負,早就消磨了他屬于青年的意氣風發。此刻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向來以儒雅溫和著稱的君王,給她的感覺居然是這樣的。他似乎也在等待,等待一個故事的終結,等待讓一個無關緊要的旁人說出他父親,兄弟和他自己精心策劃的一場戲,等待一雙眼去洞察那兩幅畫裏真正的意義同時也洞察他覆雜脆弱的內心,等待一只無情的手撕開這個皇城之中鴛鸞雜逯趨鱗砌,無限黃金重滿腰的萬千風華之下所隱藏的傷疤。
“官家,如同寒初推測的那樣,之前我在王安石墓中所拿到的那種輿圖,它并不是當年神宗皇帝親手交給王安石的那張,而只是根據真圖所仿制的,只截取了真圖中的一部分的一張偽作。因為它只畫出了開封城內城范圍以內的方位、街道、建筑、地名,因此足足比原圖小了三分之一。而此刻在案幾上的,尺寸正好可以與《早春圖》的畫心嚴絲合縫對齊的這張輿圖,才是當年神宗交托給王安石,用以揭開寶藏秘密的輿圖,其范圍包括了開封宮城、內城、外城方圓一百多裏的詳情。也就是官家你派人從羅丹青布置的王安石棺木密匭之中,替換掉的那張圖。寒初斗膽猜測這張圖在官家身邊已經數年之久,而兩幅圖所藏的秘密,官家也早已解開。”
趙佶將手背到身后,面朝殿外,授意她繼續說下去。
“因為當年神宗皇帝召喚郭熙在紫宸殿中繪制《早春圖》時,內侍李崇克曾經在殿內侍奉了一段時間,根據他的回憶,當時神宗叫他取來了一卷細長的三尺多絹束,而當李崇克將它交給郭熙之后,神宗便故意將之遣走。據我推測,當時那個薄絹上的,應該就是皇帝根據輿圖上幾處方位所拓印下來的定位,隨后交給郭熙將他們重新謄摹到早春圖的相應位置上,只不過是以栩栩如生的人物的形象。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早春圖上看到郭熙添加了總共五處,一十三個姿態身份不同的人物。所以這個秘密的編織,是神宗皇帝一人完成的,只有他見過完成的《早春圖》和輿圖如何能夠對照起來圈定國庫寶藏的具體位置,郭熙只是負責了將定位覆制到這幅淺洚山水杰作之中,至于它的目的和用法,郭熙全然不知。而當日在郭熙完成人物添加之后,神宗急招了王安石入紫宸殿,并將這個秘密的訣竅所在告訴了王安石,并親手將兩幅畫之中的一幅,也就是輿圖鄭重托付于他。但是王安石只是當著神宗和郭熙的面鑒賞了《早春圖》,他也并沒有機會將兩幅圖放到一起進行破解,所以自始至終,王安石只知道破局之法,而不知道國庫的具體位置。”
“那么你認為,王安石有沒有可能在后來的幾年之中將這個破解之法洩露給了他人?比如他那幾個擁戴者?從而導致了寶藏的丟失呢?”趙佶沒有轉過頭來,只是抬頭看著漸漸暗沈下來的夏夜。此刻的天際,露出了雨后的一絲清朗,在悠遠的天邊泛出微弱的薄黃。
“寒初認為并沒有。”林寒初斬釘截鐵道:“荊公他一生光明磊落,當時神宗皇帝委以重托,讓他守護的這個國庫只能用于開啟新政,他斷然不可能辜負圣上的期望。我在他墓中找到的《元豐冶謀遺事》,是荊公最后的遺言,可是即便收藏如此謹慎,他也只是交代了事情的始末,并沒有將如何破解迷局的方法一一在書中寫出。可見他至死都堅守了對神宗的承諾。至于他的那幾個親信,他們雖然都是可信可靠之人,深信不疑地堅定新政,但是王安石也并沒有將破解的方法,更別說是寶庫的所在地告訴他們。劉一照、林擎、齊嘯川、羅丹青他們所知道的只是存在著兩張圖,而第二張圖的線索捏在羅丹青手中,僅此而已。因此盧昭義、王駙馬等人希望從他們的口中直接了當地得知寶藏所在,是根本不可能的,殊不知后面的破局之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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