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天色朦朧匆匆出城時，蕭曜并沒有想過自己究竟要去哪裏。

他只是下意識地背著尚未升起的太陽、逆著黑河而上。每過一處河灣，蕭曜都會勒住韁繩，默默註視著豐盈的河道，不甚分明的天光下，緩緩流動的河水閃動著柔和的光彩，流水聲仿佛在低聲歌唱。

過去的數(shù)月中，他不知多少次沿著河道而行，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非常熟悉這一方水土，可看到這不可斷絕的流水，和兩岸終于恢覆生機(jī)的苗木，方知連州對他而言，仍是一片廣袤而陌生的土地。

蕭曜追逐著河水而行，很快出了正和縣界，過長陽而不入，沿著縣城南邊干涸已久的桑河古河道繼續(xù)西行。

自桑河改道，幾十年間，新生的荒漠分隔了易海與正和、長陽二縣，被廢棄的不僅是沿途的村落，連接各縣的道路也日漸破敗，反而是古河道被往來的旅人們視作了新的路標(biāo)。雖然河道中已不見涓滴，卻不難想見在昔日，桑河曾是如何浩浩而來，一路西去，為連州的百姓帶來水源和希望。

“……殿下，再往前，就要出長陽縣界了。”

蕭曜出門時故意撇下了馮童等一干親信，也沒有告知侍衛(wèi)自己的意圖，但不知何時起，他們還是追了上來，默不作聲地跟在近處。聽到馮童的聲音后，蕭曜沒有回頭，繼續(xù)看著蜿蜒的河曲和已經(jīng)迫不及待西奔的太陽，說：“再往西四五十裏，有一處驛站。”

馮童頓了頓，拍馬上前：“不知殿下要在外過夜，倉促間未做準(zhǔn)備……亦沒有告知元雙，殿下如有意繼續(xù)西巡，今日趕回正和也不可行，不妨?xí)夯亻L陽休整一晚，帶上足夠的輜重，再配好向?qū)В诙赵賱由硪膊贿t。”

蕭曜目光自馮童身上一掠而過：“你可以自己回去告訴她。”

“殿下……”

仿佛看不見馮童的憂慮，蕭曜不為所動地起手揮鞭，再度策馬西馳。

憑著記憶中的地圖和桑河的河道，在最后一線天光消失在荒漠盡頭前，蕭曜找到了孤零零的驛站。

馮童和侍衛(wèi)們搶在蕭曜之前下馬叩門。應(yīng)門的是一個腿腳不便的老吏，見來者儀表不凡，又俱是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先露出了驚異之色：“軍爺這是有什么差事么？”

馮童答：“吾等在連州府任職，一早自正和來，欲往西去，今日需要此住宿。”

驛站老吏呆了一呆：“卑職未收到傳訊，不知這幾日有長官要投宿……敢問大人是何任職，有什么驗(yàn)明身份的憑證沒有。”

臨出門前，蕭曜一念之差，倒是將魚符帶在了身上，可這時他并無意表明身份，于是端坐在馬上不動，馮童是內(nèi)侍，即便是有名牌，蕭曜不動，他也無法自報身份，最后，還是一個有九品官身的侍衛(wèi)遞上了銅魚，馮童借機(jī)虛虛朝蕭曜所在的方向一看，說：“此乃連州程司馬，公府夏休，又是私服出行，故未有攜帶魚符。”

“……程司馬？”那老吏似乎從未聽過程勉的名字，將信將疑地舉高火把照向蕭曜，下一刻，他瞪大了雙眼，失聲道，“……哎，這……！”

火把劇烈地晃動了起來，火光搖曳下，對方驚訝的神色甚至有些詭異。馮童當(dāng)即警覺地又回到了蕭曜的馬旁，蕭曜平靜地下了馬：“我是連州司馬程勉，到任未久，與侍從出游算錯了路程，今夜需要在此過夜。”

看守驛站的老吏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又莫名朝著蕭曜身后看去，然后才舒緩了神色，躬身道：“此驛近年來少有官人留宿，條件簡陋，還請司馬多擔(dān)待包涵……司馬如果是從正和來，想必一路都在趕路，卑職先引司馬和諸位官人到屋內(nèi)稍作歇息，再去安排酒飯。”

“是我沒有事先知會。要是有酒水，就多備些與他們解乏。” 蕭曜不在意他忽然又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跟著驛吏往驛站的前院走時隨口吩咐，“再燒些熱水。你等也無需大費(fèi)周折另作安排，待天一亮，我們即刻出發(fā)。”

隨著太陽西沈，荒漠中的溫度也一并被帶走了，滿月之下，蕭曜的眉眼仿佛落滿了白霜。驛吏忙不迭地答應(yīng)之余，又時不時地偷偷覷他，由是再三，蕭曜在屋外停下腳步，問：“有難處么？”

驛吏又看了一眼蕭曜乃至隨行的馮童一行人身后，哈腰先將蕭曜迎入堂內(nèi)，又細(xì)細(xì)打量了一番他的面容，方壯起膽色問：“程司馬此行終點(diǎn)是哪裏？”

“想去一趟易海。”

“那個……敢問程司馬郡望何在？”

見蕭曜沒有作答之意，馮童很快地補(bǔ)上了此刻的沈默：“這驛站中，只有你一人？”

驛吏當(dāng)即轉(zhuǎn)向馮童，畏縮作答：“馬驛丞平素都住在長陽，有官人投宿時才來。平日就是卑職和幾名仆役看守……”

“那不知足下如何稱呼？”

驛吏連呼不敢，自報了姓名后，目光時不時地還是瞟向站在堂上的蕭曜。蕭曜本覺得此人的神色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之余，甚至說得上有一絲恐懼，著實(shí)有些刺眼，可下一刻，心思又忽地一動，再次開口：“你適才問我郡望，是什么緣故？”

黃茂眉頭一抖，低下頭：“……司馬面容頗有些眼熟，又是京洛口音，卑職便想，是否是與卑職的舊主相識。”

蕭曜靜了靜：“我的隨從跟隨我奔波一日，你先安頓好他們，再來敘話不遲。”

聞言，黃茂才意識到自己耽誤了正職，告罪之后，立刻匆匆去張羅今晚的食宿。他一走，其他侍從也退到了室外，只留下馮童在堂上伺候。馮童見這屋舍著實(shí)簡陋，處處都透露著雕零破敗的氣息，便脫下自己的斗篷，原想為蕭曜蓋在坐席上，可蕭曜并不挑剔，先一步坐了下來，倚在案上，對著屋角的一星燭火默然不語。

“奴婢斗膽打攪殿下……還望殿下明示此次出行的真意。”

雖然經(jīng)過大半日的奔波，蕭曜倒未見疲憊之色，聽見馮童的聲音后，低聲道：“忽然想出來散一散心，不知不覺，就走遠(yuǎn)了。既然走遠(yuǎn)了，索性去一趟易海。總是要去的。”

“殿下這一番臨時起意，真教奴婢亂了手腳。”

蕭曜垂目，淡淡道，“傳消息給元雙了？”

馮童走到蕭曜身旁，跪坐在一側(cè)，笑答：“已經(jīng)派人回去了……殿下是有心事？”

蕭曜瞥他一眼，不答話，于是馮童繼續(xù)說：“適才殿下說要散心，總是有心事，才要散心。”

“自作聰明。”蕭曜板起臉，“再聒噪，還是趁早回去。”

“夜黑風(fēng)高，荒漠裏還有狼，殿下即便是厭煩奴婢，也寬容奴婢一晚吧。再說易海路遠(yuǎn)，殿下身邊總要有人照顧起居。”

滿懷心事之余，蕭曜的神情益發(fā)冷漠： “我如果說不要人照顧，你們就自行回去了么？”

“回殿下，自從被選中服侍殿下，這些年來，要是離開殿下遠(yuǎn)了，反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馮童始終笑嘻嘻的，既無諂媚奉迎之態(tài)，又自有堅決之意，“所以還請殿下容忍我等，此行還是讓奴婢照顧吧。”

蕭曜也知道他們不會任自己孤身前往易海，懶得和馮童再費(fèi)口舌。不多時，黃茂領(lǐng)著兩名仆役捧著熱水和酒飯又回到了堂上，見蕭曜神色不豫，言辭和神態(tài)都更為畢恭畢敬：“匆忙備下的粗陋酒飯，要是不合司馬的口味，也還請多擔(dān)待。”

奉上的食盤中除了胡餅，就是幾種腌菜和咸肉。蕭曜自前夜至今幾乎沒有吃東西，且一夜未眠，再加上奔波了一整日，早就餓過頭了，看到食物也沒有胃口，完全是為了不讓馮童看出異樣，硬是就著茶水，將三大張胡餅全塞進(jìn)了腹中。

好不容易吃完后，累積了一晝夜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可在起身去臥室時，蕭曜終于察覺到始終不曾退下的黃茂期盼的目光，繼而想起早前答應(yīng)過他的事，還是停住了，盡量收斂疲態(tài)，開口道：“方才你欲向我打聽你的舊主人，你家主人是誰？”

黃茂布滿皺紋的臉上閃過一絲激動之色：“程司馬與吳郡何氏有親緣么？我舊主是丹陽侯何鴻……”

聽到這個名字，蕭曜立刻沈默了。

他面無表情的模樣讓黃茂也收住了話頭，惴惴不安的目光在蕭曜和同樣面無表情的馮童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到底沒有再敢開口。

蕭曜很快恢覆了常態(tài)，甚至極輕地一笑：“原來是丹陽侯的舊部。我家與何氏不曾有親緣。你既然是他的舊部，應(yīng)當(dāng)在昆州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