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盟夏關小住的短短數天裏,蕭曜忙成了一只陀螺,卻也所獲頗豐:除了生火,還學會了備鞍、穿卸鎧甲和辨識烽火,唯一沒有來得及做的,是與顏延深談一場。不過,盡管顧不得談私事,但在幾日的相處后,蕭曜另生了一樁打算,于是一回到易海,顧不得安置休息,而是馬不停蹄地找到裴翊,與他商量將連州的治所遷回易海是否可行。
聽完了他的來意,裴翊問:“是誰向三郎諫言了此事么?”
“與旁人無涉?!笔掙卓戳丝匆煌皝淼某堂?,“是我自己想到的。兩地我都住過,單論宜居,正和或許更勝一籌,可是朝廷設昆連二州,鎮邊本就是第一要務,若只是因為艱苦,就要退居他處,豈不是本末倒置?而且……我看了沙盤,似乎是明白了,有柳川連接,即便是遇到戰事,無論是鵬城還是易海,不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地步,是不是?”
“……我少年時也曾好奇問過何侯,昆州地域廣大,為什么不將治所設在水草豐美的地方,非要據守鵬城?!迸狁春茌p地一頷首,“何侯不以我年幼無知,告訴我昆連曾是一體,拆分成兩州不過是前朝的近事。先有易海,然后有連州,而易海選址的初衷,是為了聯接盟夏關和鵬城——盟夏關后的第一道屏障是易海,又和鵬城以烽燧相連。在桑河未干涸時,盟夏關是昆連最北一段的前線,西段的前線在鵬城以西的長關。以蕩云山作天險,北茹無力同時在長關和盟夏關用兵……三郎說得不錯,正是有了柳川這一條捷徑,昆連的兵士可以互為支援,免去了成為孤城之虞。但是當年設城建關的人,從未想過桑河會有枯竭的一日,也想不到朝廷會拆分昆連。
“桑河枯竭,不僅化草場為荒漠,也使得盟夏關和長關互為犄角之勢蕩然無存,昆連在朝廷眼中的地位,更是不可相提并論。試問三郎,你若滿懷報國之意,不遠萬裏來到邊疆,是愿意在昆州守邊拒敵、建功立業,還是守在連州,碌碌無為地渡過一生?同樣是滿身傷痛,始作俑者并不是關外的敵人,只是年覆一年的雨雪風霜。放眼西北,只有昆州的官員,來自天下四方,任滿后也能離開西北,回到中樞的也不在少數。連州已無足輕重,還將州府設在易海,確實過于艱苦,朝廷允許治所后撤,也是為了安撫州府的官員,聊作告慰罷了?!?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索性將連州并回昆州?或是將易海劃歸昆州,這不是更順理成章嗎?”蕭曜聽完裴翊的解釋,解惑之余,又有了新的不解之處。
裴翊一笑,感嘆地說:“三郎來連州已近一年,覺得治理州府難么?”
蕭曜略一思索,不好意思地承認:“我算不上治理了州府,不敢妄言難易。但是……真不知道陛下治理天下,該忙成什么樣子?!?
“連州下設三縣,易海與正和相去不過百余裏,兩地間的政務往來已經疏遠,連州和京城,即便是快馬,也要走上小半月。越是遠離權力中樞,越是需要能臣,像昆連這樣的邊境州府,還需領兵作戰,鎮守邊關,更不是常人可以擔任的職務。以史觀之,立下不世軍功的能臣,無不被后人銘記感懷,但他們的結局不外乎幾種,一是回到中樞另有重用,一是兔死狐烹,還是一種,是試圖改朝換代,成王敗寇畢于一役。軍功寄托了萬千人的生死,一旦以此立威,再大的財富和權勢也難剝奪,更難免引起猜忌。當年分拆昆連,本意是防備昆州擁兵太過割據一方,試圖設兩州互相牽制,所以易海不會劃歸連州。至于為何不將昆連合并……依我的猜測,也許是要是不另設一州,許以官爵俸祿,更無人愿意在連州為官了——畢竟自前朝以來,官員們均視南江以南的諸州為化外之地,用以安置遭貶的京中官員,可見州府之間,本就有高下之別?!?
“景彥也說論為官的前程,昆州更勝一籌,你本就是鵬城人,為什么不回昆州?”
程勉的發問毫無征兆,裴翊還是以一貫的溫和語氣緩緩作答:“因為我本就是個膽怯的庸人,在易海為官已屬僥幸,鵬城人才濟濟,我去了也沒有出頭之日。”
這次在盟夏關,他們終于從顏延那裏得知了裴翊以而立之年就任縣令的緣起,于是在裴翊說完后,蕭曜不由又去看程勉。后者察覺到蕭曜的視線,看著裴翊搖搖頭:“不是僥幸。顏延告訴我們了,幾年前易海遭到大疫,前任縣令攜家眷逃走了,是你一力主導救災,又孤身前往鵬城求援。天底下沒有這樣的膽怯法?!?
裴翊聞言,反而露出頗有一點苦惱的神色,一撓發髻,輕聲說:“這……我長在易海,這裏有許多親眷,我又在縣衙任職,只能忍著膽怯去做。至于不去昆州,確實還有一層原因:連州沒有戰事,正是求之不得。”
蕭曜忽然有些迷惑:“沒有戰事,就沒有軍功,景彥也甘愿么?”
“心甘情愿。”裴翊正色道,“天底下若有什么比做官還要好的事情,就是在沒有戰事的地方做官。按照我朝律令,家中若有服兵役而死的男丁,方可以免去徭役,賦稅減半,但是只要進了流內,無論品秩,均有俸祿有職田、更不必說免服徭役,即便子弟不能以門蔭為官,已經不知道比尋常百姓強出許多。即便是犯下罪行,官人也可減免一等。這已經是人上之人了。所以不要說心甘情愿,簡直是誠惶誠恐,求之不得。”
蕭曜忍不住和程勉面面相覷起來——在踏入裴翊家之時,他是絕不會想到能從他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來??稍捳f到這個份上,不再說點什么,反而是蕭曜覺得不自在了:“……景彥莫不是在說笑?”
裴翊笑起來:“三郎何出此言?我德才有限,又生來膽小,不敢有功名之想?!?
程勉則問:“所以以景彥看,將治所遷回易海,有何難處?”
“最大的難處,是易海地少,供養不起那么多官員。即便是在正和,也是要加上長陽的土地,才能授足州府各級官員的職田。另一樁難處,則是官員多年來居住在正和,未必適應易海的氣候,而且搬遷耗費巨大,這筆開銷,州府恐怕是難以支付的?!迸狁瓷蛞髌?,又說,“其實三郎能在易海住下,是我不曾想到的?!?
蕭曜想也不想地答:“自從來到易海,從未覺得有絲毫艱苦,不瞞景彥,在我心中,易海遠勝于正和?!?
他回答得誠懇之極,說完情不自禁地望著程勉輕而快地一笑。聽到他的答案后,裴翊說:“再者,眼下是難得的承平之時,刺史的首要職責,還是在征收稅賦上,連州被荒漠一分為二,易海雖有邊關之名,但丁戶少于正和長陽,易海已經不是治所的首選?!?
“難處我已經知道了。”蕭曜點頭,“好處呢?”
“三郎想不想學領兵?”
蕭曜驚訝地反問:“我?我這持節本州軍事只是虛職……而且我學來做甚?”
裴翊對此反問不置可否,目光又落在了程勉身上:“天子置百官統領四海宇內,譬如官宦子弟,自小耳濡目染,學會典章制度不難,但最終身居臺閣者,觀其履歷,鮮有只在一處任官的。凡是盛世,從未聽說僅在中央任官的宰甫,可見處置軍政事務,不可能僅靠讀圣賢書,即便是天資聰慧之人,不身在其中,也不容易習得其中的關鍵。本朝至今,尚沒有未任州刺史而晉身三省的相公,也沒有釋褐在赤縣神州之外的相公……五郎求官校書郎,但志不在典籍,所以能有機會在州縣歷練政事,對日后的晉升和任官自然有所助益。但是,這并不是易海獨有的——易海比鄰天險,又有雄關,地勢覆雜險要,是學習排陣步兵的上佳之地,但若是意不在此,易海未必就強過正和。不值得在此地苦耗。”
蕭曜莫名而篤定地想,易海哪裏是未必強過正和,只憑眼前這個人,易海已然勝過正和不知幾許。
果然,他在程勉的眼神中,讀到了同樣的念頭。蕭曜定了定神,并不急于追問下去,又對裴翊微微一笑:“景彥覺得,若我決意向朝廷請旨更改治所,最快幾時可以辦妥?”
裴翊倒是很快告知了自己的答案:“快則明年開春,若是別駕另有安排,恐怕還要一年。”
蕭曜卻不信這能耗費一兩年的工夫,沒多想就說:“今年的除夕,我還想在易海過?!?
可待他真正以陳王兼連州刺史的身份來到易海城下,再度與裴翊重逢,正是來年的立夏當日。
一年未見,無論是易海城還是裴翊顏延他們,都與記憶中無二。反而是在見到蕭曜后,顏延笑說:“小郎君長高了,也結實了……馬么,更是騎得好多了。你們漢人有一句話,士別三日什么的,真是很有道理。”
“正是如此?!迸狁次⑿Φ哪抗鈴氖掙咨砗蠛坪剖幨幍年犖橹杏只氐揭呀浵埋R的蕭曜身上,笑著點點頭,問,“殿下這一路還順遂么?”
“都順遂。隨行的人多,要是都按我的節奏趕路,未免太辛苦了,在驛站住了一晚?!笔掙滓不厣砜戳艘谎垭S行的人群,才繼續回答裴翊的寒暄,“這幾日陸續還有人馬從正和趕來,虧得有景彥和子語在兩地調停,不然還不知道要怎樣手忙腳亂?!?
朝廷準許更改治所的旨意送抵正和是在去年的秋末,上一次連州治所從易海內遷至正和,已經過去了上百年,不僅沒有了親歷者,連當年內遷時的文書,也早在漫長的時光裏被蟲蛀得不成樣子。即便蕭曜下定了決心,更以親王之尊力壓眾議,但真正著手搬遷官府,依然吃了一番苦頭——連州府上下官員大多不愿離開正和,所幸在正和一方,既有程勉博聞強識、費詡精于政務,而易海又有裴翊,所以縱然不斷有各種陽奉陰違,蕭曜還是辦成了他到連州這兩年多來最重要的一件事。然而,刺史府雖然如蕭曜所愿重新遷回易海,但凡事難以全美,蕭曜亦在一年多的勸諫拉鋸中養出了耐心學會了權衡:他將正和與長陽的日常政事交由劉杞和彭全處置,由于此二縣的戶口多于易海,更干脆令多數的府吏、甚至刺史府諸曹一并留在了正和,在易海的太守府內,除了倚仗縣衙的官吏,起用的皆是在遷移治所這一年中拔擢的低層官吏,而蕭曜自己,雖然嘴上沒說,內心卻拿定了主意,寧可多勞動自己,也要在各縣勤加走動,決不能因為東西各縣被荒漠隔絕,就心安理得地閉目塞聽甚至厚此薄彼。
“子語縝密穩重,是殿后的不二之選。也多謝殿下割愛,先將五郎遣來了,解我燃眉之急?!?
蕭曜先是示意眾人一并入城,然后才壓低聲音問:“他來這些天,同你們說為什么先來沒有?”
“大致提了提,說是與劉別駕起了齟齬,相看兩相厭,就被殿下先打發到易海來了?!?
蕭曜說:“他忙完治所搬遷的事情,想趁春汛未至又尚未農忙,將黑河的河道先行疏浚一番……”
說到這裏,只見裴翊眼中幽光一現,蕭曜一笑,停了下來。
黑河河道常年難以疏浚,根源在連州城內的豪門有意在上游截流水源,以便在春汛到來后淘取河中的玉石。幾十裏的河段實則各有其主,多年來,黑河沿岸約定俗成的規矩是春汛與夏汛之間各家負責各自的河段,但越到下游,河床越寬,泥沙越多,所出越少,越是沒有疏浚的動力,而盤踞上游的各家本就是州內根深蒂固的世家,除了驅使奴婢,還招納流民,廣蓄家丁,尋常人不要說是下河淘玉,就連沾一沾河水都容易引來是非。自古治水,上策是先理上游,在蕭曜與程勉終于能一窺其中的盤根錯雜、也互相提醒過尚不是時機之后,也不曾想到,即便程勉官職加身,想一探其中的深淺,都不免落得被驅離的局面。
“……程五想做的事情,現在是做不成的。但他脾氣大也是實情,還是讓他先來易海,免得動氣,也不要臨到走了,還生事端。”又一次開口后,蕭曜神情裏驀地多出幾分忍俊不禁,“不過黑河的局面確實也不應該只歸于劉別駕一人,積重難返罷了……相看兩相厭倒是一句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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