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僧田疏》遍傳帝京的一個多月后,天子再次駕臨御史中丞章嘉貞府邸,探望至今仍在臥床養病的傷者。不日,御中傳敕,禁止居住帝京的王公以下將永業田捐于寺廟、道觀,王公官員如要布施土地,需報與官府,違禁者土地充公,布施者按律處罰。同時頒布的另一道詔令則是覆查寺觀的度牒,禁止私自剃度,私度者令其還俗,僧尼道士女冠死后,生前所授永業田一律收回。
在本朝立朝之初,太祖及太宗均嚴格規定了各州縣乃至帝京寺觀的數量,但近三朝來,以天子至宗室豪門,均以禮佛為風尚,數十年來,不僅許多當年早已廢棄的寺院得到重建,更有勛貴們布施宅院新立伽藍,先帝時,世家中還短暫地出現過擇家中一名子女出家的風潮。隨著此風由勛貴傳向平常百姓,引來御史的上奏,這股風潮才有所收斂。平佑之亂時,齊王殘虐,偏堅信讖緯,一些寺觀借此庇護了不少官人和百姓。而許多因平佑之亂家破人亡的官宦人家,在叛亂平息后將大量的家產捐給寺廟,為家人超度。
京中人人皆知,今上的生母趙太后在進宮后曾舍宅為家,天子本人亦做過佛弟子。果然,頒詔不久,天子親臨崇安寺,獻上親手抄寫的《金剛經》,又以思念亡母為名,換回了趙太后在誕子后為還愿而供奉的手抄佛經。
只是趙太后當年供奉的經卷,系金漆和血寫就,盛經的匣子也是由七寶所制。天子賜予崇安寺的,雖然用的是御紙和御墨,配檀木經匣,卻沒有使用任何金銀珠寶,更沒有給寺廟額外的布施。在收到御抄經文的次日,全寺比丘連續七日為趙太后誦讀法華經,隨后,封詔令遣返了私自受戒后長期居留的僧眾,將部分僧房并入病坊,以待入冬后收留貧苦病羸的百姓。
至此,京中各大寺觀紛紛效仿崇安寺,卻也不乏信眾雖然不再布施房舍田產,但更為慷慨地供奉金銀珠玉。不管奉詔的一方是否能心口如一,又是否有陽奉陰違之處,兩道旨意一時間成為朝野的目光焦點所在,同月頒出的重查裴氏謀逆案濫刑的詔令,反倒是在年末諸多的旨意中隱身了。
日益肅殺的秋風預兆著冰封的冬季即將到來,即便是繁華重現的帝京,也會在冬季到來時休養生息。但對于朝廷中樞而言,不論四季,不辨晝夜,王朝的運轉分秒不停,意在萬年:那兩道不過是舊制重提的詔令僅僅是試探和開端。隨著敕使南下的,還有御史和民部的官員;而尚書省上下,正在皇帝的授意下于浩瀚的故紙堆中遍尋立朝以來田地授賣、戶籍核定的詔令和律文,為來年即將全國推行的田畝丈量擬定章法。
民部尚書有意舉薦瞿元嘉應隨敕使前往虹州,協同審理裴氏案中的濫刑和罰沒。但安王以避嫌為由留下了他。沅慶沒有成行,年末繁重的度支核算尚有一段時日,使得瞿元嘉陷入了一場憑空而來的空閑中,有幾次下直后一時出神,醒過來后發現馬已經輕車熟路地按著過去幾年最常走的路將他帶到了大明坊。為此瞿元嘉換了坐騎,再后來想必是婁氏也察覺出他的心不在焉,忽然有一天當著瞿元嘉的面招來管家,說王府事繁,既然公務不忙,正好可以為安王及世子分憂。
近來王府大事都與嫁娶有關。世子蕭恒即將迎娶門下侍中何覆的千金,和安郡主未來的郎君則是中書令趙允的次子趙淦。
蕭恒雖然定親在前,婚期卻在趙淦之后——未來的世子妃何媛是何覆最年幼的女兒,何覆夫妻恩愛甚篤,育有六個兒女,何覆的妻子鐘氏在嶺南去世后,何覆沒有續弦,隨父赴任的何媛便以嶺南地近蠻夷,沒有堪匹配的人家為由,照顧老父,并肩負起家中主母的許多職責。待與蕭恒訂親時,何媛已經年近三十。或許正是因為新婦已然過了京中士族女郎通常婚配的年齡,兩家定親之后,在婚儀上極為鄭重,請期更是占卜再三,最終選中了次年春季的一天。自互換婚書到親迎,前后歷時近一年。相比之下,趙淦則因為母親病篤,意在以婚事沖喜,夏末媒人上門,事事馬不停蹄,入冬前就能完婚。
以安王府家大勢大,從容應對兩門婚事本不在話下。但蕭瑩這樁日益逼近的婚事,莫名成了王府的一粒燒紅的木炭,沒有人出來主事:安王素來不管家中瑣事,婁氏有心無力,蕭恂因為對蕭恒的婚事袖手不管,本已不便過問蕭瑩的婚事,后來又不知道哪裏傳出的流言,趙淦求娶蕭寶音不成,轉求蕭珍珍,是蕭恂從中周旋,最終選定了蕭瑩。傳言一出,蕭瑩的生母閔氏幾欲求死,蕭恂更是惟有退避三舍。
但一切的內情都是瞿元嘉奉母命料理王府兩樁婚事后才陸續知曉的,蕭恂是安王的親骨肉,尚且不敢插手,瞿元嘉臨難領命,為求盡快脫身,不得不拿出年末在民部核算一年全國開支的本事,去繁就簡,大刀闊斧地清點嫁妝,他之前從未過問過安王府的任何財務開支,凡是有不明了的地方,除了管家,還能請教田氏,不多時就將婚禮中待辦的事項一一料理清爽。
雖然是在籌備喜事,瞿元嘉實在感覺不到太多喜悅,而他顯然也不是唯一心有此感的,于是,當杜啟正約他去家中作客時,他極罕見又異常痛快地答應了。
在安王府短暫地客居了一段時間后,杜啟正簡直可說地是迫不及待兼如釋重負地搬回了在城南的自宅。不同于高門林立的城北,城南住得多是尋常百姓,一些功名不顯的官員、或是剛剛來京履職的官員也選在此地安居。但出乎瞿元嘉意料的是,原來華嚴寺和杜宅,均位于樂同坊中。
遠遠看見華嚴寺次第的屋頂時,瞿元嘉忍不住想,詔令已下,他如果走水路,應該是已經過江了。杜啟正留意到他視線的落點,隨口說:“允一兄南城來得少,比起城北,城南的寺廟還是差遠了。就是如華嚴寺這般名不見經傳的寺廟,據說也查出數十頃私匿的土地,金銀供奉,則是無可追究。俱是民脂民膏啊。”
瞿元嘉頓了頓,低聲說:“葉舟從大理寺開釋后,在此處暫住過一段時日。”
杜啟正驚訝地說:“他怎么住在這裏?難怪家母說,寺廟有士兵看守……那現在人還在么?”
“清查濫刑的詔令已下,這時恐怕過了江,再幾日就到虹州境內了。”
“當日在揚州時,我還與你說過此事,沒想到他竟然就是苦主。不過也多虧了他,多少之前被妄判、株連的人家,有了生機。我不知他曾在此寄住,要是知道,肯定是邀他來家裏小住。”杜啟正一拍額,“下次我去探望章子欣時,也當告知他此事。就是不知道葉郎君的家人,還有幾人能幸免……”
瞿元嘉目光一閃:“是,我倒忘了。你是提過的。”
留意到他神色黯淡,杜啟正略作遲疑,還是問:“……允一兄為他餞行了?”
瞿元嘉不語,杜啟正立刻意會,再不問了。
京官的俸祿雖然不低,只是杜啟正出身寒門,又要照顧母親和妹妹,在京中覓得的住處很小。不過他家只有一名仆役,一家三口居住也不嫌局促。
瞿元嘉上次造訪時還是來送馬,今天專程來作客,滿耳皆是平江話,菜肴也是南方口味,親切之余,又不免恍惚起來。
大抵是看出他心緒欠佳,又滿臉疲色,杜啟正沒有再提起葉舟,專揀一些朝堂上的軼聞與他解悶。而為了避免杜啟正的母妹局促,瞿元嘉也一直在強打精神應和。話一多,酒喝得也快,杜啟正準備的兩壺酒眼看已經見底,桌上的菜幾乎還沒有動。瞿元嘉見狀,起身道:“這段時日忙著侍奉母親,久不沾酒,竟把你家中的酒都喝空了。你少坐,我去買。”
杜啟正忙攔住他:“還是我去。這一帶你難得一來,不熟悉。”
瞿元嘉就笑:“我記得路。是我貪杯,想多飲一些,借機散散酒。”
他一再堅持,也不讓杜啟正同去,杜啟正只能給他找了一盞最亮的燈籠,又告知了酒肆的位置,想想還是送到院外,見他步履如常,才放下心來。
瞿元嘉確實沒醉,但他自請去買酒的諸多原因裏,其中一個,是看著杜家人圍桌談笑,莫名羨慕得口干舌苦。
入夜后各坊坊門關閉,然而坊內還是燈火通明,茶樓酒肆不時傳來嬉笑之聲。瞿元嘉按照杜啟正所指,很快就到了離杜宅不遠的一家酒肆外,剛在壚邊站定,正好有人挾著一身濃厚的酒氣,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一瞥之余,瞿元嘉已經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又不敢出聲,倒不是怕自己認錯,反而更怕沒認錯。他驀地成了一具牽絲木偶,手足俱系在始終不過三五步之遙的另一個人身上。不走近,亦不相認,只能跟著他的影子,魂飛魄散,亦步亦趨。
瞿元嘉目不轉睛地註視著眼前的那道毫無察覺的白影,看著他的步履跛得越來越厲害,卻走得越來越快,一時間那腳步聲仿佛和自己的心跳聲合在了一處,忽然,他又停了下來,瞿元嘉狼狽不堪地煞住腳步,在洶涌的心跳聲中茫然自問,該說什么呢?
可是他根本沒有回頭,只是走向了一戶緊閉的門戶。門后很快響起了犬吠聲,他也不懼,拼命掄臂砸門,甚至以額頭叩門,仿佛是和狗叫聲較上了勁,勢要敲開這扇門不可。
他的舉動驚動了更多的狗。左鄰右舍的犬吠聲混作一片,周遭人家的燈也亮了。被反覆捶打的門終于開了一線,門裏伸出一根門閂,二話不說地朝著呆立在原地之人打了過去。
悶響傳到耳朵的瞬間,瞿元嘉終于從迷霧中醒了過來。他搶上前,一手扶住被打得搖搖欲墜的葉舟,另一只手奪過門閂,用半邊身體抵住了門扉。
瞿元嘉肝膽俱裂,一時間顧不得過問葉舟的傷勢,怒發沖冠地瞪向行兇者。
映入眼簾的是張枯瘦憔悴的面孔。昏暗火燭也遮不住一雙的赤紅雙目,正毫不掩飾憤怒與怨恨地看著他們。
瞿元嘉扔掉門閂,擋在戶主與葉舟之間。看清來者并非白丁,又身材高大,戶主依然不改本意,但在用盡全力關門不可得后,他一把扶住門,悲憤怒道:“看你是個好人家的郎君,怎的這么不明事理?快帶他走!再來,我要報官了!”
葉舟臉頰額角都是淤痕,瞿元嘉一望之下知道不是新傷,一時也顧不得發怒的戶主,撐住葉舟,問:“他為何打你?”
回答他的,只有夾著酒氣的粗重喘氣聲。見狀,戶主渾身發抖,指著葉舟說:“他三番五次找上門來,屢屢鬧事。你也看見了,深夜敲門的可是他……”
話說到一半,主人的目光無意中掠過葉舟青紫的臉,忽然間神色大變,膝蓋一屈,朝著葉舟跪了下來,一邊叩頭一邊懇求:“葉家郎君……我喊你一聲葉家郎君,家中還有病人,求你不要強人所難,不要再登門了……”
瞿元嘉本就不明就裏,這下徹底楞住了。那男子磕了幾個頭,見葉舟始終不語,瞿元嘉也卸去了力氣,乘機反扣住房門,隔門道:“……葉氏一門的冤情已經洗清,你早日歸家……好生珍重吧。”
這句話說完不久,門內又傳來女子的低語,但犬吠聲此起彼伏,無從分辨聽清到底說了些什么,隨著腳步聲漸漸走遠,交談聲也淡去了。
意識到門又合上了,葉舟掙開瞿元嘉的臂膀,還想去砸門。這次瞿元嘉沒有讓他如愿,但也換來了葉舟激烈的抵抗,被打中好幾次之后,瞿元嘉無法,心一橫,將人扛上肩頭,打算將人先帶走再勸,可還沒走出兩步,背上的人毫無預兆地嚎啕了起來。
瞿元嘉只能又將人放下來,手剛一松開,失去了支撐的葉舟頹然倒地,埋頭抱膝,毫無掩飾地大哭。
上次見他痛哭,還是兩人剛結識時他因目睹了連翹的傷勢,受到刺激后落淚。可是此時的傷心絕望遠勝當初,瞿元嘉咬咬牙,期期艾艾蹲在葉舟面前,本想等他哭累了問一問他的住處,再做計議,但他等了很久,也沒等到葉舟止住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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