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昕負手獨立于采花園的長廊，舉頭望月。一輪渾圓的明月高懸于頂，圓得沒有缺陷，然而世事又豈能如這中秋之月般無缺無憾？

中秋佳節(jié)，家家戶戶樂團圓，但對于沒有親人的人來說，卻是最為殘忍的節(jié)日。不過趙昕卻獨獨喜歡中秋，喜歡賞月。純凈的月色仿佛能填補他心底缺失的溫暖，助他擺脫那可怕的夢靨。

今日，是中秋了。此生，趙昕共度過了二十五個中秋，除去不記事的那幾年，曾和父母至親一起月下嬉戲，和珠兒對酒當歌，前者少不識愁，后者忘情忘憂。一輪又一輪圓月升落，時光奪去了短暫美好的童年，靈魂在罪業(yè)中痛哭無聲，直到被伊人救贖，一度以為，終于尋回了失而覆得的愛。

忘川谷，九泉忘川，雙手沾滿愛人的血，親手葬了愛，葬了情，從那一刻，徹底絕了最后單純的心思。那顆心同雙手一樣，早已血跡斑斑，如今看那明月，也似染了血色，變得面目猙獰。趙昕狠狠閉了下眼睛，再睜眼看時，那月卻純白如常，哪見半點污跡？

一個黑點從圓月中飛過，轉(zhuǎn)瞬便不見了，趙昕沒看清那究竟是何物，似乎是一只蝴蝶。不過這大半夜的，怎么可能會有蝴蝶出沒？接二連三的幻覺，令趙昕如墜云霧之中。

“谷主！谷主！”一個弟子連喚兩聲，才將神游的趙昕喚醒。趙昕轉(zhuǎn)過頭，不露聲色地問道：“怎樣了？”

“弟子已仔細查看了他的傷勢，雖然有些嚴重，所幸多是皮肉之傷，并無大礙。大的傷口，弟子已做了基本處理，其……余的……則需耗時日調(diào)理靜養(yǎng)……”

聽到后來，趙昕朝那弟子冷冷一瞥，目光凌厲，還蘊含著警示意味，令那弟子心驚膽戰(zhàn)，不知哪裏得罪了谷主，也不敢多說話了。

“既然如此，本少爺想單獨在這裏呆會兒。這半日你也辛苦了，休息去吧。”一轉(zhuǎn)眼趙昕又恢覆了溫和的常態(tài)，揮揮手，示意對方退下。

“谷主。”那弟子猶豫了一下，終究開口道，“那位公子的傷還需做進一步處理，延誤不得，請容弟子再上一味藥。”

“你方才不是說沒有大礙了么？還有，”趙昕冷笑，“‘公子’？他這小倌兒什么時候配得上這么尊貴的稱呼了？”說完，伸出一手，道，“把藥給我。”

那弟子楞了半晌，忙交出藥膏，心中卻嘀咕不停。入夜時分匆匆忙忙被谷主叫來，替那個囚犯治傷，說是治不好便要拿他問罪，故此忙乎到半夜。實在不解谷主為何如此緊張，說他轉(zhuǎn)性了吧，卻又不像。可谷主非要用那么珍貴的藥，不過是一個下賤的玩物而已，治傷犯得著用本派的獨門秘方嗎？

接過藥膏，已走到房門口的趙昕忽又回頭，吩咐道：“一定要繼續(xù)治療，直到他醒來為止，我說的話還算數(shù)！”

房門“哐”地一聲合上了，溜出門口的燈光登時被無邊的黑夜吞沒。趙昕將這片黑暗撇在身后，轉(zhuǎn)身朝房中走去。越來越覆雜的情感糾葛在一處，心房也就那么點大，卻要承受煩憂幾重。看見那張敞著羅帳的床，趙昕遠遠地就停下了腳步。他知道初雪就躺在上面，而且還沒有醒。可似乎有什么無形的力量阻住了他，進不得，卻也退不出。

“混賬！”趙昕突然罵了自己一聲，沖破了那層阻隔，快步來到床前。

初雪安靜地睡在那兒，兩眼閉緊，睫毛有些微微的顫動，顯得不太安穩(wěn)。他衣衫完好，身上也清洗一新，一點也看不出此前曾遭受過一場凌虐。這少年的睡顏無邪而單純，真?zhèn)€如孩童般美好，與平日冷若冰霜的他判若兩人。

這小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趙昕不由心想，假如初雪能一直如此時這般乖順，就像珠兒那樣，也就不必受那么多痛苦，大不了一死了之。說到底，趙昕對他的恨意遠沒有對珠兒那么刻骨銘心，初雪只是個倒霉的替罪羊，而且還是只不老實的羊，明知不敵依然負隅頑抗。

“哼。不自量力，活該如此。”趙昕沒好氣地掀開初雪身上的被子，取出那盒藥膏，放在一旁，想了想，就要動手解開初雪的褲帶。不料剛觸碰到對方，手就縮了回來。雖然隔著衣服，還是能感到那人不正常的體溫。趙昕皺緊了眉頭，忽然發(fā)現(xiàn)初雪的面頰通紅通紅，俯身一探，便聽到對方急促的呼吸，伸手摸了摸初雪的額頭，果然，額間火燒火燎得燙。

這叫沒有大礙？那幫家伙都是干什么吃的！趙昕氣得拂袖而去，轉(zhuǎn)念似又覺不妥，自己犯不著為此人生弟子的氣。傷口若沒有得到及時處理，極易發(fā)炎，發(fā)點燒也是正常的。何況，這傷還是自己造成的，難道要懲罰自己嗎？

最終，趙昕只簡單地交代了守衛(wèi)們幾句，讓他們給初雪供些熱水和毛巾，同時嚴加看管，監(jiān)視初雪的一舉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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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于陂水淡于秋，遠陌初窮到渡頭。賴是丹青無畫處，畫成便遣一生愁。”

冰冷的面具拒絕了塵世中所有親近，弦斷絲垂，烏黑如發(fā)。斷不斷，都無聽者，便也沒有區(qū)別。

“司空姑娘，一切都已布置妥當，就等姑娘的命令了。”背后有人稟報。

女子輕輕地長呼口氣，轉(zhuǎn)了頭，將面具潛入光影之中。

“知道了。”

時光又邁著匆匆的腳步走過了一天。采花園走了個歐陽先生，一切仍然照舊，沒有什么變化，硬要說哪裏不同，那便是某些下人們頭一次不情愿地領(lǐng)受趙谷主的命令。

“真鬧不懂，谷主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婦人之仁了？”說話的是負責(zé)看守初雪的守衛(wèi)。他這邊話音剛落，那邊立馬有人附和道：

“就是！還讓我們?nèi)ソo他端茶倒水，真把咱倆當他的仆人使喚了！”另一個守衛(wèi)朝房中一努嘴，不滿地發(fā)著牢騷。

似是對門外的嘟囔聲吵得頗為不耐，身穿素色中衣的少年從床上撐起半邊身子，雙眉微顰，咳了一聲。一塊早已干硬的毛巾自額頭掉落，正落在薄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