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了那細(xì)碎的顫栗，她輕輕閉了眼睛，讓那噬骨的寒意慢慢化在身體裏……無力掙，便不掙，有形在，無形隨，今生永世，“他” 是她的夫君，她的業(yè)……

耳邊忽聞輕響，是手指撥弄著紙頁，墨跡爽干后帶了質(zhì)地的聲音，她慢慢睜開眼睛，抬頭，燭光裏，是二叔……

看他，如此凄冷暗夜，依然騰騰一股生氣，那般有力，那般鮮活，風(fēng)雨無礙，陰魅不親，自成天地……

離得這么近，卻是兩世隔……只是，這么看著，心也覺暖，人間畢竟還在……

翻看著這幾日抄下的經(jīng)，承澤又禁不住悄悄嘆，她這字仿得實在是像，連他不自覺幾處連筆的小習(xí)慣竟也留心到，寫得那么自然，那么流暢，仿若天生就與他是一個心思一枝筆……再看這紙張布局，他起頭、收尾，都還好說，可那中間一行，難免此一刻彼一刻會錯開些，可她卻總能把握間距，配合了他，略縮或略漲，一個字一個字，干干凈凈，便是細(xì)看、細(xì)究，也似行云流水，一筆而就……

“二叔，”

“嗯，”

“你……信佛嗎？”

“嗯？”他這才轉(zhuǎn)頭看她，她似也覺問得不妥，有些尷尬，他笑笑，搖搖頭，卻又道，“不是不信，是無緣。佛不度無緣之人，我便也不強求了?！?

“佛度眾生，無不度之人，只是緣不到。此處無緣，未嘗別處無緣；今日無緣，未嘗他日無緣。佛是慈悲，總有度化?！?

她的聲音依然是輕，依然潺潺似水，可許是今夜格外靜，一字一句聽在耳中遠(yuǎn)不似那日講棋胸有成竹，分明能辮出那隱在深處的不安，再看她的眼睛，第一次那么直直地看進他眼裏，他的心微微一顫，她這不是在勸化他，是在勸化自己……

承澤略略斟酌，開口應(yīng)道，“佛家最講究‘緣’，正所謂‘有緣即往無緣去，一任輕風(fēng)送白云’。人生有所求，求而得之，我之所喜；求而不得，我亦無憂。安命，無求，苦樂隨緣，得失隨緣，一切，都隨緣，是吧？”

她輕輕點點頭，是的，這便是她的緣，她的命，這靈堂，這寒冷，還有“他”……

“可我，偏偏就不是個隨緣之人。非但不隨緣，還是個會‘攀緣’、有執(zhí)念之人。”

“攀緣……”

“是啊，佛家最忌‘攀緣’，謂曰六根住于六塵之境，由此便會起分別心，分別好與不好，于好的便起貪念，想得著就會用手段，于佛家，這便是造罪，要引致苦報?！?

靜香聽著聽著不覺就蹙了眉，他這不是挺明白的么，怎么……

承澤看她糊涂，隱隱地竟是有些心疼，棋局之上，她心容天下，卻在這現(xiàn)世中，困了自己的樊籠！便道，“可我，無愧這‘分別心’。天地造化，本就有善惡美丑，于那善，于那美，我想得，何錯之有？于那惡，于那丑，我想掙，又何罪之有？因此執(zhí)念，無愧于心?！?

因此執(zhí)念，無愧于心……看著他朗朗神氣，聽著他擲地有聲，她心底似有什么在悄悄回應(yīng)，卻又禁不住死死按捺，不敢，不敢讓那念頭跳出來……

“嫂嫂，人，不是云，若是任那清風(fēng)吹，終有一日，要吹散了去，無形，無心，修仙成佛，又為何來？”

可是……她再不是清白之人，該贖罪，原該贖罪……這是自己的業(yè)，自己求報……

看她蹙了眉，唇也泛白，白皙的手指緊緊攥了筆，暴出了泛青的骨節(jié)，他知道她該是又想到了自己的“不堪”……承澤慢慢轉(zhuǎn)了視線，心沈……這結(jié)，這頭是她，那頭是大哥，他該怎么解……忽見那燭花跳，一顆大大的燭淚，沿了慘白的燭身滑落，一恍惚，他竟又見那炫目的紅……

“嫂嫂，因果報應(yīng)，有因，才有果。你當(dāng)今生的苦是贖前世的罪，于你，是為兩清，那可曾想過，于他……又是什么？今生他還報于你，卻也早逝，若是真有陰府判斷，投胎轉(zhuǎn)世，此時你受的苦，是為他積德，還是累罪？”

她的心猛一震……

“若是，你為饑寒所傷，枉了性命，若是，你為恐懼所迫，失了心智，那于他，又是何業(yè)？”

她怔怔地看著他，心底那罪孽深重的門似被緩緩打開，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世間，她還有存留的道理，哪怕是為了‘他’……

“所以，嫂嫂若如我做無緣之人，當(dāng)心安，當(dāng)無懼；若有心隨緣，更當(dāng)一日三餐，穿暖，睡穩(wěn)，平平安安，為自己……也為他。”

不知這番話她可明白了，怎么看著那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完全失了魂，承澤不免有些擔(dān)心，難道是提到大哥又嚇著她了？還是……她聽出自己知道了那“不堪”？他仔細(xì)再想自己的話，沒有，該是沒有不妥之處，于是，輕嗽一聲，叫道，“嫂嫂，嫂嫂？”

她終于回神，剛剛慘白的臉頰也似泛回些血色，可看著他竟又問，“二叔，那你說那陰府判斷究竟是如何？真是……真是有下油鍋嗎？”

嗯？他一楞，下油鍋？仔細(xì)一想，不覺要笑，這又是那些俗世閑話，什么罪孽深重之人要被小鬼拖了下油鍋，可看她問得認(rèn)真，眼中那般信任，仿佛他說是便是，他說不是就不是，遂屏了笑，嚴(yán)肅了臉孔道，“嗯，那是自然?！?

??？剛剛略放開的心又一緊，輕輕咬了唇……

“不過嫂嫂你不用擔(dān)心，又不覺著，怕什么？”

“不覺著？”

“啊，你想啊，下鍋之前早就剁好了汆圓了，過油一撈，外焦裏嫩！”

嗯？靜香一楞，“哈哈……”承澤再忍不住，大笑起來，靜香這才明白自己被取笑了，臉頰立刻窘得通紅，卻又不知該如何還嘴，只能咬牙恨瞪著……

“哎，這么一說，我還真是餓了，晌午的四喜丸子還有嗎？”

承澤笑了個痛快，又立刻想到了吃，靜香看著他，心裏像是惱，又像是……像是舒暢了好些……

看他真的去張羅晚飯，靜香也趕緊起身，兩人湊在小爐子邊，她熱飯菜，他看著。一天福能兒只能來送一次，遂也講究不了許多，不過剩菜熱得燙燙的，小屋中也是香氣四溢。

承澤夾了個丸子，猶豫一下，放到了靜香碗裏。靜香立刻停了筷子，皺了眉。

“吃吧，說話是破戒，下棋是破戒，一日三餐也是破戒，還在乎這一點葷腥？”

“……都是你的理?！?

“是啊，我說的本就有理，更況，待出關(guān)的時候，瘦得不成人形，如何扶棺出殯？若是讓世人見了，我易家臉面何在？”

“可是……出關(guān)的時候又白又胖，也不行吧？”

“嗯？呵呵……”

“爺，二爺！”

承澤正笑著，忽聽簾外福能兒在叫，趕緊應(yīng)了，“進來吧。”

福能兒進到房中，見禮，“小的見過大奶奶、二爺！”

“不比多禮了?！背袧勺屗饋恚霸趺催@會子過來了？不過也好，明兒記得買慶豐園的包子來。”

“爺，”福能兒沒立刻應(yīng)，卻是附在了承澤耳邊，“老太太派人來接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