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丁巳年三月廿日，曹家院落被金燈玉彩粉飾一新，仿佛整條石駙馬大街都紅彤彤的耀眼奪目，迎親的喜樂從十裏外徜徉鋪來，外有庹長紅絹相攜，宴席觥籌交錯，內(nèi)有尺約□□搖映，合巹酒盞互傾，一日春風(fēng)得意，闔夜繾綣柔情。

按禮數(shù)，芷煙是不可與弘曉同席的，可一向以少年老成著稱的怡親王，今日卻把庶人之女帶在身邊，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曹公子的喜宴上，還大大方方地給那女子斟酒布菜，體貼備至，甚或交首附耳，親密異常，絲毫不管這番場景落在旁人眼中是否過分狎昵。

起初，芷煙是不愿來的，徒添煩惱罷了，不如借病躲去。弘曉卻將一身新衣送上，也不多言，只不依不饒地看著她，直盯得她敗下陣來，到內(nèi)室將那套蘇繡羅裙穿戴齊整。弘曉對自己的眼光甚是滿意，又將一個錦盒打開，遞在芷煙眼前，說：“羊脂玉配這水粉色極好。”

那玉牌上刻著一只回首銜草的羔羊，白玉雅致，羔羊俏皮，芷煙只看一眼便喜歡得不行。“給我的？”她明知故問，說著便抬手要接。弘曉卻把錦盒撤開些許，促狹道：“佩了這玉牌，便要給我家做媳婦兒了。”芷煙只當(dāng)他玩笑，佯怒道：“小氣便罷了，留著給你媳婦兒去！”話音未落，不防備探手一撈，樂滋滋地將那玉佩系在襖子的紐襻上，得勝將軍般朝他炫耀。

弘曉一時出神，仿佛看見大紅喜帳中垂眸含羞的就是眼前這個可人兒，是他要鸞鳳和鳴的妻。

曹府門前迎客的，是個眼生的小廝，一問才知，是曹安的遠(yuǎn)房侄子，暫來搭把手的。小廝伶俐，卻不認(rèn)得芷煙，收下王爺?shù)陌萏R禮，便引著他二人往王親貴胄的上席坐了，弘曉自然坐在席首，也自然卻又逾矩地讓芷煙落座身側(cè)。平郡王彭福目光往芷煙身上掃了掃，輕咳了一聲，正要說什么，弘曉已親手將玫瑰露斟滿芷煙面前的酒盅，又往她的食碟裏夾了一箸鴨腿燉春筍，輕語淺笑地叮囑她小心燙，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仿佛平日做慣了似的。彭福一肚子體統(tǒng)規(guī)矩的話便也只得咽下，席間其余親貴雖不明就裏，但察言觀色最是在行，見怡親王如此無所顧忌，平郡王欲言又止，便也都斂了看熱鬧的心，互相敬起酒來。

芷煙先還有些局促，也覺得弘曉過分張揚了，她畢竟是待選的秀女，需懂得避嫌，可當(dāng)新郎官滿面春風(fēng)地前來敬酒時，她便將那些勞什子禮數(shù)拋擲九霄云外，只覺得那喜服紅得刺眼，表哥的笑語更像一根針，整扎在她的心窩子裏，疼得她說不出一句話。好在有弘曉替她圓場，說了本該她說的吉祥話，一只手微微搭在她腰間，為她撐著最后一絲尊嚴(yán)。

為了止痛，多少香糯酏醴入了伊人愁腸，弘曉也算不清了，喜宴未散，他便與主人告辭，將芷煙帶回王府。丫鬟替醉酒的芷煙收拾停當(dāng)，已是掌燈時分，見王爺進(jìn)來，便自覺退下，將門輕輕帶上。

芷煙臉頰緋紅，額頭冒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口中囁嚅有詞。弘曉覺得好笑，邊用袖子替她擦汗，邊分辨她叨念些什么。

“表哥是個大騙子！”

“我不煮茶，誰愛煮誰煮！”

“我不用你管我！”

“弘曉他不是……”

“弘曉……救我……我不想……不想……”

弘曉心馳神搖，頓有久旱逢霖、豁然開朗之感，一顆心飄忽高升，似要破膛而出，將衷腸肺腑昭告天下。

二更梆響，聞得門外輕咳，弘曉方回過神來，依依不舍地將芷煙的手小心放入被中，起身離開。

路義守在門外，見王爺出來，便隨至院中，肅手等待吩咐。弘曉忖了忖，示意路義附耳過來，如此這般地囑咐了一番。路義一直點頭應(yīng)著，末了打了個千兒，往庫房方向去了。

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芷煙只覺困意，不覺頭痛，從丫鬟口中得知自己昨夜窘態(tài)，頓覺無地自容，偏有個丫鬟好打趣，揶揄道：“林姑娘這會子臉紅了？昨兒晚上可差點兒上房唱大戲了呢！”芷煙窘極，將臉扎進(jìn)水盆裏，惹得丫鬟們哄笑。

洗漱罷了，正待去找弘曉，卻有大丫鬟來請，說老王妃請林姑娘過去一敘。兆佳氏愛清靜，是以芷煙在王府住了這許多時日，幾未得見，如今特意請她敘話，所為何事？芷煙邊忖度著邊跟著傳話大丫鬟往最后一進(jìn)院落走去，腳下片刻不敢耽擱，手心涔涔?jié)B出冷汗來。

當(dāng)此刻，弘曉正在“太白樓”雅間裏與李玉寒暄。

李玉風(fēng)頭正盛，卻是個極懂分寸、極知進(jìn)退的人，當(dāng)年敢對擅闖圓明園的民女抖凜凜威風(fēng)，眼下卻不敢對鐵帽子親王高聲半分。

前有鋪墊，是以弘曉開門見山，托李玉在芷煙落選一事上多多幫襯。李玉既不應(yīng)承也不拒絕，屈指敲著桌沿，面露難色。

弘曉早有準(zhǔn)備，命路義將東西放下，屏退眾人。

一尺長半尺寬的榆木匣子裏，有京西百畝良田的田契、頂子胡同一座三進(jìn)宅院的房契、兩個妙齡少女的賣身契和萬兩銀票，正是昨夜弘曉一樣一樣點名，路義一件一件準(zhǔn)備的，今日悉數(shù)敬呈李諳達(dá)，請李諳達(dá)行個通天的方便。

李玉忙起身推辭：“王爺折煞奴才了，那位姑娘可是萬歲爺欽點參加選秀的啊，只怕……。”邊說，邊不忘拿余光掂量那匣子的分量。

弘曉忙趁熱打鐵：“只要諳達(dá)肯開尊口，此事便成了九分，余下的一分……”話說至此，故意頓了頓，咂了口茶，方緩緩道：“京郊有一口小礦，前幾日本王盤下了，誰知原主磨煩得很，小半月了還未辦完過戶，不如諳達(dá)替我擔(dān)了這份累贅？若諳達(dá)愿意，本王這就吩咐路義去辦。”

為難之情還掛在臉上，口中卻已轉(zhuǎn)圜，李玉一撩袍襟打了個千兒，再抬頭已是成竹在胸，“那奴才就多謝王爺抬舉了。”

路義送走李玉，回來見自家王爺依舊站在原地，慢慢轉(zhuǎn)動右手拇指上的扳指，若有所思，影子在光可鑒人的理石地面鋪得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