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睿急匆匆跟鄒國皇帝告別，連夜出了宮門，聽宮人所言，她應(yīng)該是去了宮外的寺廟，不過京城周遭也有好幾個佛門凈地，他只能派手下侍衛(wèi)，一個個去尋找。還未得到消息，卻看到一個侍衛(wèi)騎馬飛奔而來。

侍衛(wèi)一臉凝重焦急：“王爺，府裏出事了。”

“什么事？”軒轅睿蹙眉，示意身邊人繼續(xù)去尋找，眼看著他們走遠(yuǎn)，才轉(zhuǎn)過身去問了句，已然不耐。

“王妃身子不適，半夜居然咳出血來——”侍衛(wèi)說的卻是前夜的事，王爺出門在外，他在路上也花去一日多的功夫，所以看到王爺，更加不敢耽擱時間。

“你先回去吧。”軒轅睿淡淡望向他，輕描淡寫。

侍衛(wèi)微微怔了怔，沒想過向來周到溫和的睿王爺，居然聽到妻子的病重消息，如此鎮(zhèn)定，幾乎冷漠的態(tài)度。他不得已再加了一句，臉上顯露些許為難。“皇后娘娘都知道了此事，派來了宮裏的太醫(yī)，王爺還是早些回去吧。”

“你是在教本王該怎么做嗎？”軒轅睿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瞇起原本溫和的眼瞳，冷眼瞧他，方才的疏離，如今變成殘忍的回絕。他專屬貴族的高高在上氣息，隨著一個眼神，一句話，全部暴露出來。

侍衛(wèi)急忙低下頭去：“奴才不敢。”

軒轅睿越過他的身子，毫無停留，不冷不熱地說道：“你先回去，既然宮裏的太醫(yī)都來了，就應(yīng)該無事。如果太醫(yī)都束手無策，本王趕回去，也絕不能妙手回春。”

“遵命，王爺。”

侍衛(wèi)不敢違抗主子，只能領(lǐng)命，重新上了馬背，在夜色之中漸行漸遠(yuǎn)，沿路返回。

軒轅睿面無表情，頭一低，坐入馬車內(nèi)。

“王爺，山門前有一個寺廟，叫做清明寺。”一旁的侍衛(wèi)打聽回來，據(jù)說鄒國京城香火最旺的寺廟，是不遠(yuǎn)處的清明寺。

“我們上山去。”

軒轅睿沒有任何的遲疑躊躇，這樣丟下一句話，手垂下簾子，馬車徐徐開動，向前駛?cè)ァ?

夜色，在車輪之下的陰影和聲響之中，被渲染的更深。

此刻的琥珀，剛剛走入襄平院，眼看著莊夫人的屋子前，只剩下一盞微弱搖曳的燭火，她想來這些時日莊夫人一直臥病在床，這個時辰，或許早就準(zhǔn)備就寢。

她還是不去打擾比較好。

她低低嘆了口氣，卻猝然聽到屋子內(nèi)的女子嗓音，失去往日的抑揚頓挫，宛若清風(fēng)一般有氣無力。

“琥珀嗎？”那是莊夫人的聲音，這幾個月來，總是透露跟年紀(jì)不符的疲憊和倦怠。

“是我。”琥珀微微一笑，望向那燭火，隔著門板回應(yīng)。

“進(jìn)來吧。”莊夫人說道。

“如果累了，我也不必進(jìn)來叨擾。”琥珀婉拒。

“我正想找個人說說話......你正巧來了，快些吧。”莊夫人的低聲喟嘆，傳入琥珀的耳邊，宛若無奈又苦澀，讓她心中一緊。琥珀推門而入，隨之掩上門去，安安靜靜地穿過外堂走入內(nèi)室，纖纖素手抬起，拂過那金色的華麗帳幔，她趁著那桌角的燭火，看著莊夫人。

莊夫人身著白色裏衣，依靠在床頭，身上沒有一點墜飾，像是半夜醒來一般披上一件繡著菊花的黃色罩衫，黑發(fā)微微凌亂，披散在腦后，整個人都顯得過分清瘦又蒼白，唇邊都有些許破碎的紅色斑痕，過分的狼狽潦倒，神色蒼茫，原本嫵媚燦爛的眼眸之下透著淡淡的青黑色，靠近一看，身上都彌漫著一種萎靡不振的詭譎氣息，這一幕，琥珀長久盯著，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只剩下皮囊再也看不到往日風(fēng)采神韻的女人，就是堂堂莊夫人。

琥珀微微蹙眉，坐在她的床前，想來莊夫人的異樣，也是好幾個月，但這一個月內(nèi)，卻變得實在是多。她都快認(rèn)不出來了，眼前的女人，還未滿三十歲，正是成熟的大好年華，怎么居然形同枯槁。琥珀面色一變，說話時候的喉嚨緊澀，啞然問出這一句：“夫人你怎么了？”

“看起來都不像我了么？真是......大驚小怪。”莊夫人說話的聲音，過分輕慢，似乎說話的力氣都快要不覆存在。她費力擠出一抹笑意，淡淡睇著琥珀。但那笑容也未曾挽回她昔日的繁華光彩，相反，那笑容襯托在灰白色慘敗的臉上，更加像是就要雕謝的花容一樣失色。

她這么說笑，但琥珀卻半點笑不出來。

“你生病了，不是早就看了大夫嗎？”琥珀急急忙忙站起身來，一手覆上莊夫人的光潔額頭，奇怪的是那并非是炙熱體溫，一切如常，不是受寒發(fā)虛的癥狀？琥珀的眉頭，蹙的更緊了。

“沒用的，沒有什么用了.......”莊夫人輕輕握住她的手，卻只能抓住琥珀的指尖，她淡淡笑著，也嘆氣著，語氣不無苦澀酸楚。

為何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滿滿充斥在琥珀的心頭？她突然覺得要失去什么，猝然一把捉住莊夫人指節(jié)蒼白的手掌，神色悲慟。

莊夫人的笑靨不改，但明顯氣息有些渾濁：“你能在今夜來，我很是欣慰，如果再過半個月，我可就像鬼一樣丑陋了，到時候你在門外敲破手，我也絕不要你看到我的模樣。”

琥珀實在是驚痛到了極點，低聲問道。“到底是什么病癥，讓你如此消沈？”

“大夫說，我撐不到今年六月了。”莊夫人卻眼神一閃，宛若回避，垂下眼眸，低著頭，神色蒼渺。

“如今已經(jīng)四月半——”琥珀的眼底迎來一片驚痛，莊夫人的偽裝笑靨，更像是好景不長，來日無多的曇花一現(xiàn)。這一句吐出口中，她手掌的力道不禁加大，仿佛不敢松開，生怕莊夫人就此消失不見。

“是，我在這世上，最多只剩下一個半月的時間了。”莊夫人緩緩抬起眼眸，笑容在眼底轉(zhuǎn)瞬即逝，像是天際的璀璨流星，絢爛又短暫的美麗，在琥珀的眼底留下烙印。

琥珀伸出雙手去，輕輕環(huán)抱著這個女人，在深宮之內(nèi)見過不少女人，得寵的，失寵的，心高氣傲的，卑微內(nèi)斂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性情臉面，但琥珀覺得跟自己走得最近，還是這莊夫人。她只覺得她的身體的涼意，帶著無窮無盡的苦澀冰冷，從白色裏衣之內(nèi)沁出來，琥珀的眼底干澀疼痛，只能無言，呼喚一聲：“夫人——”

莊夫人挽唇一笑，淡淡笑紋顯露在眼角嘴邊，仿佛一夜之間，老態(tài)畢露的風(fēng)光不再。

她放任自己整個虛弱的身子，依靠在琥珀的懷中，螓首靠在琥珀的肩膀上，她一個字一個字，緩緩溢出口中，字字落入琥珀的內(nèi)心。“這樁事，是連死都說不出的苦。仿佛是嘲笑我，這一生都白活，到最后什么都撈不到。”

莊夫人想到此處，指腹無聲劃過琥珀的衣裳，猝然覺得太過悲哀，緊了緊手指，扣住那一塊衣料，壓低嗓音，苦苦一笑。

“偏偏外人只知道，那莊夫人專寵十年，讓后宮佳麗齊齊失色，誰又知道我心裏的苦？我永遠(yuǎn)都是莊夫人，別說永世不進(jìn)宮是多大的無奈，就連自己的兒子都無法留在身邊，等待夫君何時一時興起想念起我，才來探望做個一夜夫妻。即便因為他生了這等病，也不敢說給人聽，叫人難堪罷了。”

琥珀猝然楞住了，莊夫人并未提及她生的何等病，一個念頭在腦海劃過，她整個人都僵硬起來。這細(xì)微的變化，莊夫人察覺到，她不必明說，琥珀也猜到了答案，更讓她的心裏，愈發(fā)辛苦。

即便被男人休離，也不如這等病發(fā)來的不堪末路。

這樣的病，她也曾經(jīng)聽聞過，千百年來也有過多情皇室男人因此而喪命。

那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的風(fēng)流病那。

莊夫人居然落得如此下場。琥珀不禁為她叫屈，那深宮的女人，比莊夫人歹毒險惡的多的是，這世道當(dāng)真是容不下好人嗎？

琥珀望向莊夫人袖口之內(nèi)的手腕處，隱約可見斑斑灰色印記，她眼眸一閃，呼吸都變得微微疼痛。那是跟死亡面對面的陰暗消弭氣息，她再度嗅到，熟悉卻又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