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惜朝喝酒，原本只是要暖一暖被冷汗浸透的手腳，此時卻仿佛是心底有什么澀滯之處要借助這個機會宣洩出來一般，于是越喝越多，直到最后像是灌白開水了。酒保呆呆地看著他，西蒙殷也在旁呆呆地看著他，很久之后西蒙殷這種定力超強的人也終于覺得忍受不了，皺眉奪下了他的酒杯，付了賬之后半拖半抱著將他從酒吧弄了出去，費力地塞進車裏。

顧惜朝剛感覺有點冷，隨即一件外套就被甩到了身上，姜黃色的，是西蒙殷身上那件大衣，濃郁的雪茄氣味幾乎嗆到了他，他嫌惡地將衣服丟了開去，駕駛座上的人卻伸過手來，強迫中獎地將衣服裹到他身上，跟裹粽子似的。顧氏粽子半醉半醒地張著眼盯著駕駛座上的人很久，含糊地問：“旗亭酒吧是誰推薦去的？”

“alan。”西蒙殷發動了車，淡淡地回答。

“楊無邪和你關系不錯吧。”顧惜朝繼續問。

“算是。”西蒙殷目不轉睛地看前面的路。

“他怎么會知道旗亭酒吧？”眼睛瞇起，顧惜朝問出了最想問的。

“不知道。也許是法式圣誕大餐很出名吧。怎么？你很熟悉這裏？”西蒙殷側過臉來看他，燈光明明滅滅的，也看不清他臉上的細微表情。

“不，只想問問，也許以后我會找機會再來——”顧惜朝蜷縮在后車座上慢慢閉上眼睛，覺得眼角有點潮。一開始堅定地相信他不是那個人，后來有點懷疑也有點希望他其實是，現在再度發現他應該不是，這其中，已經有點落差在裏面了，并不是真的只繞了一圈依然回到原處。這個假洋鬼子，影響力似乎已經大到讓他的生活逐漸偏離原軌，不能再這么下去。

顧惜朝畢竟酒喝多了，縮在后座裏胡思亂想了一會就睡著了，而且一覺睡到自然醒，自然不知道把他送回小區又抗上樓又負責哄他安靜睡覺的人有多么怨念。

醒來的時候已經八點，顧惜朝瞇著眼睛看著鬧鐘很久，意識到自己其實正躺在臥室的床上，枕頭上還一股子發酸的酒味兒。他刷地爬了起來，發現自己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襯衫皺得像核桃外殼，和枕頭一樣發酸，看來是昨天回來了就直接摔床上睡著了，竟衣服都忘了換。他光著腳走了下來，拉了一堆衣服就去浴室沖澡。

誰料剛走出門來，就看到了某個不速之客還盤踞在自己起居室的沙發上。

那個假洋鬼子正端正地坐在沙發上，兩手平平地放在身側，肩膀張開，脊背繃直，微垂著頭，呼吸細細，竟是這樣睡著了——大約是‘職業習慣’的一種，時時戒備著，甚至睡覺的時候也不放過，看起來，他對他經歷的描述的確所言不虛。

被顧惜朝的氣息驚醒，西蒙驀地睜眼，手幾乎在同時握住了腰間的槍，但是目光在看到顧惜朝的瞬間，便硬生生頓住了動作，緊繃的肩膀一松，疲倦地皺眉低聲開口：“是你。”他仿佛是個野生的猛獸，在密閉的房間裏面，都防范得如此厲害，更何況是在別的地方？

“職業習慣？”顧惜朝對于他在此卻并不如何吃驚，只略略挑了挑眉，問，心想果然西方人只是看起來臉皮厚而已，實際上還是恪守紳士風度的，如果是以前那某人，送他回來之后，大概會直接將他扒光丟在浴缸裏醒酒，然后開始絮叨地普及醉酒的壞處，可昨天完全沒這個印象。

西蒙坐得筆直的上身緩慢地松懈下來，放任自己陷入柔厚的靠枕之間，他伸出左手撐著自己的額頭，聲音淡淡的：“我曾是沈老爺子的保鏢。習慣了。”顧惜朝目光落在他胸前，只見一條銀色鏈子滑出了領口，墜子卻是一枚鉑金素戒。顧惜朝眼尖，看到指圈內側鐫著兩個花式的黑色大寫字母s。他想起昨天這假洋鬼子說的‘蘇珊娜’，西蒙、蘇珊娜，打頭字母都是s，這個戒指，是來紀念那個已香消玉殞的女人的？

他不再說什么，懶洋洋地抱了衣服去洗澡，但是心底似乎頓時就多了那么一點煩躁和戒備，路過鏡子的時候，顧惜朝停了停，看向鏡子裏的自己，似乎要從這張無比熟悉每天見面的臉上尋出什么罅隙或是裂縫來。

這個叫西蒙殷的家伙，似乎在不著痕跡地一寸寸靠近他，帶著他從每一個他不愿意去卻又熟悉的地方走過，仿佛是上天也要借著他讓自己在坦然的重溫之下釋懷過去；而自己，竟也一分分地開始習慣這個人。這個人，真的是來商業談判的嗎？怎么覺得，他的目標是自己？要命的是，在這個人面前他似乎已經快要忘掉防備了。

這絕不是個好兆頭，他也絕不允許這種事沿著它的邏輯繼續發展下去。

洗完澡擦干頭發，顧惜朝心底有了計較，披著浴袍跑去廚房沖咖啡烤吐司片，在冰箱裏翻找了一會，他覺得有傅晚晴鐵游夏這對姐姐姐夫真不錯，居然連什么千島醬花生醬番茄醬都給他買了。

“居然只有速溶咖啡？你這個人的品味怎么是這樣的？”西蒙殷盯著杯子裏的咖啡，嫌惡地皺眉。顧惜朝剔眉：“我就是這種品味，不愿意喝就自己出去買。”吐司片烤得總算不錯，顧惜朝慢條斯理地往上面涂花生醬。

“你昨天喝醉酒時候的脾氣都比現在好。”西蒙殷勉強拿起了咖啡杯。顧惜朝很難得沒把吐司片賽自己嘴裏，而是遞給了他，一副‘我們今天就好好談一談’的態度。

淡淡地打量著他的臉，其實仔細看，這人與那個人還是不同的，這個人臉型更瘦一些，顴骨稍高，酒窩也沒那么明顯，從正面看，此人濃眉挺鼻，眼睛雖大但是眼角略略細長上揚，即使是安靜的時候，亦為他的臉添了一絲凌厲飛揚之感。乍一看的相似，其實真的經不起吹毛求疵的推敲。

“昨天的那幾個人的身份你有線索了嗎？你把人直接交給警方，好像沒過問我的意見吧？”顧惜朝開始板住臉不講情面。

“人是我撂倒的，難道我連處置權都沒有？還是你想親自處置？”對方似乎對此無感，半開玩笑地隨口回答。

“他們要宰的是我。”顧惜朝一翻白眼。

“是不是當時我就應該任你被宰了然后進去收尸？gin他會喜歡這個結果的。”假洋鬼子雙眼微微瞪大，隨即不哂地嗤笑。

“哦？那么這事和gin有關了？”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

“是你自己得罪人了吧？gin從不做蠢事。”假洋鬼子似乎在打太極。

“最近我只得罪過gin，以及你。你昨天說拿刀的人可能擅長菲律賓刀術，而你們自己就是東南亞人，我在認識你們期間又被菲律賓人偷襲，巧合的可能性有多大？”

“拜托，會菲律賓刀術的未必是菲律賓人吧？譬如我就會，但我是美國人。”假洋鬼子扯了扯嘴角。

“你說，你在海豹突擊隊裏接受過訓練？你不是特種軍人，連普通軍人都不像，怎么進去的？”慢慢把人誘進陷阱，律師的本色開始發揮作用。

“當然是混進去的唄。”假洋鬼子這次是真的打太極，似乎洞悉了顧律師的目的。

“昨天你打倒的這些人，訓練程度比起你怎么樣？”顧律師上一個問題沒按到重點，繼續按。“他們？還差一截，也許訓練過，但是不正規，不夠快，體能也不夠好，居然一招都經不住。”假洋鬼子認真地考慮著。

“在我看來，他們就是私人道館裏訓出的。”顧律師恰到好處地提點了一句。

“比私人道館巡訓出的要強一些。”繼續認真地對比著，像是職業習慣終于被顧律師引出來了。“像不像你這樣的，只接受過訓練卻從未真正在特種兵部隊裏干過的半吊子特種軍人？”顧律師瞇起眼。“像——”假洋鬼子仔細斟酌，順口答道。

“我身邊有個半吊子特種軍人級別的家伙，然后我又被半吊子特種軍人級別的人襲擊，你敢說這是巧合？巧到了天上也不會有這種巧合，那些人不會是你一伙的吧？”

“怎么可能！要是和我一伙的，還不如我親自動手比較快！”西蒙殷幾乎跳起來，然后就伸手來作出扭他脖子的動作，顧惜朝倒是不懷疑這一招用在自己身上頓時就能扭斷頸椎讓他尸橫就地。

不過他卻只掃了一眼，便將話題拉了回來，他口舌亦伶俐不讓人，說起對方的母語不遑多讓：“又或者說，那些人的目標其實是你，我不過是被當成了你？那我可真的冤枉到姥姥家了。”真的冤枉和假的猜測摻和在一起，一股腦兒丟向假洋鬼子——不想說實話，就等著被冤枉吧，盡管冤枉他也只是為了給自己找個理由。

后者直接當機，被語言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這就是顧律師的結論？”

然后，顧律師透了幾口氣，繼續說：“反正，為了我的人身安全，你還是離我遠點比較好，最好別再出現。要談商，跟rich說去，合作的事大多數還是他在負責，你往我這邊跑，不是太不務正業了？不擔心有人在你老板面前參你一本？況且你這樣也會給我們這邊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覺得你們談判沒誠意，暗地裏還來我們的挖墻腳，更要緊的是，別人都說你攀‘裙帶關系’，靠這種傳言獲得合作，不怕你們金風集團在同行面前抬不起頭嗎？”

“對我這邊來說，被人攀‘裙帶關系’，我的面子也掛不住，并且這樣會造成我boss對我的信任危機，最重要的是，如果我被boss炒掉，對我們的合作是極其不利的。你自己考慮，要么，我被boss炒掉，我們的合作結束，你往上爬的路就此截斷，要么，你離我遠點兒。建議你別選第一種，因為我現在是boss和rich眼裏的重要人物，如果我被炒了，你那邊的損失更大。”如果說顧惜朝的上一番話是曉之以理，下一番話就純粹是脅之以威。

“你陳述利害，目的是趕走我？”假洋鬼子沈默三秒，問，“你覺得我真的很想望上爬？”

“否則那幾天你也不會天天在我周圍跑來跑去，這個是做給你們那邊的人看的吧？”顧惜朝冷笑，“現在你的老板應該知道這次商談你的作用很大了，你目的達到了，但是這個功勞不是名正言順，你要想爬上去，就得拿出你業務方面的本事來，而不是繼續在我周圍來來去去。更何況，如果我告知你老板，你將金風集團的某些內部資料給我看了，他會怎么樣？”

“你不惜威脅我，也要趕走我？”假洋鬼子臉色開始不好看。

“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在我身邊跳來跳去？難道你還覺得我會相信這些表面化的傳言？第一，我是個大男人，第二，合作目的已經初步達成，第三，你的內心恐怕早就對此抗議了吧？你還這樣，有意思嗎？”手指戳在對方心口，然后慢慢地拈起掛在他頸上的那枚素鉑金指環，顧律師好看的眉眼很冷，“不想說實情，就滾出去；想說出實情，現在就說。”

“我擔心你再遇襲，或者被殺。”假洋鬼子說得像真的一樣。

“要么你走人，要么我和你老板通電話。”顧律師寸步不讓，同樣給對方兩個選擇，直接將他手機從胸前的口袋裏抄出來，眉尾吊起，一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