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太巧，巧到讓人不敢相信，卻也不敢不信，極肖似的臉、一樣無二的死纏爛打性格，偶爾無意識說溜嘴的話，再加上眼前的這些——

到此顧惜朝已經無法繼續懷疑，兩手一合再度狠狠地掐住他脖子死命搖晃，一迭聲地把自己能罵的話都給罵出來：“死戚少商你這個混賬東西這么多年到底死哪兒去了？居然還把所有人都給忘記了，你這個臭小子死混蛋短命鬼是不是覺得自己被這么多人念念不忘很有成就感啊？你很得意啊，就像當年息紅淚為了你和我打架時一樣得意，是吧？”

越說越怒，然而掐著脖子的手卻抖抖索索的漸漸使不上力，“你這個混蛋居然還活著，還活著——我一直以為再也——”顫抖的嗓音裏已經有哽咽的意味，詭亮的眼睛卻固執地盯著他看，仿佛要等著他鄭重其事地發誓或者點頭附和。

他從沒有如此懷疑過自己所作判斷的準確性，然而面對這個人，心底卻幾不可察地開始顫栗，虛浮而無任何著力之處，無數影像疏忽來去交迭眼前，厲南星厲法醫對他說話時那認真的表情，那張死亡證明，眼前這對戒指，西蒙.殷身上熟悉的舉動和言語——此時他只希望這個人能點頭篤定地說一聲‘是’，將他所有的不確定和后怕給全數壓下去，竭力地希望眼前這個人真的就是曾經他認定已經死去的那個人。

西蒙.殷眼裏的笑卻慢慢變成了苦笑，不遑一瞬地看著顧惜朝的眼睛，很久之后閉上眼抵著顧惜朝的額，咬牙先將最糟糕的事情說出來：“顧惜朝，雖然我也一度希望自己就是這個人，但是我不能對你說謊。我沒法解釋這個戒指，也沒法解釋我為什么中文說得那樣好，但是我還是要說，我有可能不是他，因為法醫開的那張死亡證明，有誤的可能性真的不大，只要那個證明沒開錯，那就說明，我其實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個人。”

他深吸了口氣，只覺那陌生而異樣的痛覺才緩緩從胸臆間淡去，而無能為力的感覺卻無聲地泛濫開來，“我也知道你，除非真的是這個人回來了，否則你這一生都沒法接受別人，你就是這樣一個執著到讓人咬牙切齒的人。然而即使面對你的無動于衷我再怎么咬牙切齒，我也不能通過說謊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因為我不想被你看不起。盡管我自己也很希望自己就是這個人，也不想看見你傷心。其實無論怎么樣都沒關系，你可以把我當成這個人，但是我不能拿這件事來說謊。”

顧惜朝沒有動，只是微蹙著眉毛，咬住牙緊緊地盯著他的臉看，仿佛在竭力分辨這些話的真假，然而后目光漸漸凝結。

西蒙.殷看著他的表情，神色卻認真到幾乎讓人承受不住，“但是我也查過了，聽說我的這個戒指是本市蒂凡尼分店裏的出品，時間是九年前——”西蒙.殷看著顧惜朝露出的眼神近乎嗜血，匆匆將下半句話倒了出來，“原本有一對，而且訂制人就是那個、那個，咳，戚少商。”

眼看著顧惜朝要撲上來咬死他，他慌忙豎起兩手表示舉起白旗投降，要求繳槍不殺、俘虜優待，眼神還特別誠懇坦白：“我之所以這么說因為我沒法確定我到底是不是就是這個人，因為我只記得最近五年發生的事，而過去的記憶都是空白的，你不能因此虐待我，我身不由己！”

這番誠懇論述在顧惜朝眼裏活脫脫的就是漢奸嘴臉，于是顧惜朝伸手卡住他的脖子，嗓音極寒地冷笑逼問：“還有呢？”西蒙.殷抖了抖，表情卻是一楞：“還有什么？”顧惜朝眼神極度危險：“先不管你是不是這個人，至少你得告訴我，這個蘇珊娜是又是怎么回事？你說的老爹又是怎么回事？今天都給我交代清楚！”就算你不是這個人，至少我也要知道你的身份。

“我發誓這個我真的不知道，我一醒來就有個自稱是我親生父親的人上來找我，并且告訴我名字，說我是因為和警方合作把沈老爺子的兒子送進監獄然后被人報覆，車子被狙擊起火，身上的槍傷和燒傷就這么來的，而且我把沈老爺子的兒子送進監獄的原因是那個叫蘇珊娜的女人，我交代完了。一開始我相信了他的話，但是后來我終于發現我其實也不是這個人。”西蒙.殷以最快的速度將話說完了然后攤開兩手一副‘如果你想咬死我就咬吧我已經全都交代了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的態度。

顧惜朝瞇起眼再度盯著他身上的傷痕看，臉色變幻不定，下意識地使勁按著他的傷疤，后者齜了齜牙，“左肋那個曾打碎了一根肋骨，當年真是疼死我了。餵餵餵，顧大律師，嚴刑拷打威脅逼供都可以，但是不帶‘猥褻戰俘’這種反人道行為啊！”他說著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你的那個戒指又是怎么回事？”

顧惜朝依舊瞇著眼睛看他，沒心思因為這句猥褻戰俘而對他飽以老拳，口中只吐出簡短的兩個字：“遺物。”西蒙.殷挑了挑眉毛，微微一笑：“戚少商的？”莫名地松了一大口氣。

顧惜朝沒有表情地看著他，“對，郝連跟我說這是對戒裏的一只，而且它跟你手裏的那只一模一樣，除非真的是老天爺故意開的玩笑，否則我不相信你一個和他長得那么像的人，手裏的戒指都與他那個一模一樣，如果巧合，那可真是太巧了吧？”

“老爹給我編的履歷是假的，我發現了之后自然憋不住了當即跑過去責問他是怎么回事。”后者只有嘆息，“老爹一直不告訴我所有事情，而且我自己的確也查不到——”他閉了閉眼想著之前的那些事，“顧惜朝，我第一次見到你，的確覺得你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而且，那天在地下停車場的時候，我并沒有說謊，我是真的很期盼能再見到你一次。也許，這個能證明我和你的確曾經認識？”

“那你還對我說謊？說你十年前一直在加州？”顧惜朝一巴掌拍在他臉上，冷冷地瞪起眼睛。他手勁不小，西蒙.殷被打得發出嘶的一聲抽氣聲，然后齜著牙揉臉長嘆，似乎覺得自己因為這個而被揍十分委屈，“這個是老爹為我編的履歷好不好？我雖然知道那是假的，但是好歹也算是我的一個身份么？如果不說，又沒法和你搭訕。”這句話他說的是中文，而且頗為流暢，一點都不像平時那么蹩腳，說完了他笑彎了眼睛，“顧律師，我的中文其實真的說得不錯吧？”

顧惜朝盯著他，眼神瞬息萬變。西蒙.殷有些遲疑地再度伸出手，尚未觸到對方的臉頰，冷不防顧惜朝狠狠地給了他下巴一拳，然后用力地抹了把臉，眼睛分明還是紅的，臉色卻冷得像南極的萬年冰川，只是這樣看著，就覺周圍冷颼颼青糝糝地直冒寒氣，他瞪著他許久，忽然伸手指著門開始趕人：“你給我滾出去！在我把事情弄明白之前，不準再出現在我面前！”

西蒙.殷對此并不驚訝，只是有些心虛地以眼神小心翼翼地示意他是不是該先讓個路：“shawn，你能不能先從我腿上下去？”剛剛一通鎮壓與反鎮壓活動以及逼供導致顧惜朝到現在都沒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橫著坐在他腿上的，經過提醒才驀地發現這個事實，頓時像是被燙到尾巴的貓一樣近乎手忙腳亂地要爬下去，結果他表現得一如他那句名言，忙中易出錯，爪子一下子按錯了地方，頓時蹦起三尺高，臉色幾乎在瞬間就紅得猶如熟透的番茄，然而因為剛才那冷冰冰惡狠狠的表情還沒退去，這下子看上去臉色又青又紅的很是狼狽，極其覆雜卻也十分精彩。

西蒙.殷忽然很慶幸他沒有把下半身的衣服也一起扒掉，否則這事情的很可能會沿著一發不可收拾的方向發展過去。從沙發上站起來，順帶拎起了自己那件被顧惜朝扯掉了所有紐扣的襯衫，他有點不自然地掃了顧惜朝一眼又別過眼去，神色相當可疑：“shawn，麻煩你借我件衣服，咳，你知道的，無論在多么開放的國家，裸奔也都要受制裁的——”

顧惜朝自然也不來看他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氣，“更衣間的衣櫥裏多的是，自己去拿，穿好了就給我滾出去，今天晚上你要敢賴著不走我馬上宰了你。”顧惜朝說著轉身進了書房，砰地關上門，聽得見咔啦一聲上鎖的聲音。

西蒙.殷輕吐了一口氣，摸進了更衣間，按亮壁燈，打開柜門拿出一件蟹殼青的細條紋襯衫，抖開來穿在身上，襯衫還幾乎是新的，布料挺括，堅硬的縫線磨得皮膚有些刺疼，領口上卻漫著極淺的男用香水氣息，薄荷中透出青橙的味道，悄無聲息地飄進鼻中，仿佛細塵一樣微微刺激著鼻粘膜，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卻隨之精神一振。

方才仿佛一直有一口氣橫亙在胸臆之中，此時才得以一吐到底，濁重得像是如釋重負的嘆息，滾燙的溫度幾乎灼疼了鼻翼，他低頭慢慢地扣上衣扣，心臟突突地狠命跳著，像是隨時都要從胸腔裏蹦出來，手勢也因強作穩當而顯得異常僵硬。

腦中莫名地冒出方才那人靠得極近的臉，呼吸漫在耳畔，分明是暖的，而自己耳后的頭發卻悄然地根根豎起，敏感地呈現出最高級的蓄勢待發狀態，這樣想象著，背脊上便似有難以描繪的熱燙一溜而過，身體顫了顫，瞬間沁出了薄薄的一層汗膩。

今天這一出終究是太過突然，如果下一次顧惜朝再這樣撲到身上來扒他衣服并且在他身上又摸又揉，再壓在他腿上碾來碾去，那所謂‘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理智恐怕也會立即全軍覆滅。

打上領帶，扣緊袖扣，他慢慢地從更衣間走了出來，暗暗清了清嗓子，過去敲門：“shawn——”“你怎么還沒走？”門裏的聲音聽起來猶有殘余的暴躁和怒意，他幾乎能想象顧惜朝在聽到敲門聲之后噌地跳起來瞪著門如臨大敵的模樣，他忍不住稍嫌不夠厚道地笑問：“顧惜朝，我要走了。”門裏傳來似乎什么東西哐啷一聲落地的聲音，顧惜朝拔高了聲音：“不想挨揍就給我趕緊滾！”西蒙.殷微微張著嘴盯著緊閉的房門看，想說什么，但是面對這樣的顧惜朝，他依然說不出口。

顧惜朝，我也真的痛恨我為什么要忘記一切，如果我想起了過去的事，立即就能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這個人，其實我不是不想知道過去發生的事，但是我對此近乎無能為力。

他走到茶幾前，將兩個丟在上面的戒指拿了起來，兩個戒指只差了一個指圈號，內側鐫著相同的黑色花式大寫字母s，只是其中一個锃亮如新，另一個卻因為磨損而黯淡泛黃，倘若不是那黑色的字母，如果不是看到戒指上有相同的激光標識和編號，怎么看，都不像是原本一對的戒指。

他苦笑了一聲，把兩個戒指都放進西褲口袋，打開門走下樓去。

（ps：那段粵語歌歌詞出自王菲的《忘掉你像忘掉我》，電影《白發魔女》插曲，作曲者張國榮，作詞者林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