態度攪混沌的思維扯開了一條縫隙，戚少商瞇起眼，下意思一樣地慢慢問出一句話，口氣也并不篤定，“你怕我知道了那些事之后，會因此而離開你？”

顧惜朝卻猛地抬起頭，他森森然的眼神裏有著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像被突然間拆破外殼的不安和惶怒，“你胡說什么？怕你離開？老子巴不得你立即就給我離得遠遠的！你想怎么滾就怎么滾！你這個假洋鬼子最好給我滾回美國去別再回來！”

“我說對了？自從我告訴你我的身份，你就一直刻意疏遠我，我說得不錯吧？”戚少商見他怒罵，臉上的表情反而沈了下來，口氣很輕地繼續問。“你這個——你根本沒聽懂我說什么的，是吧？”扭曲著臉，顧惜朝想罵什么卻依然不得不滿腦子尋找合適詞匯。

戚少商深邃冷肅的目光俯在上方，牢牢地盯住顧惜朝的眼，氣勢逼人，聲音卻變得低柔危險，“顧惜朝，今天咱們就真正地開誠布公，不管你我問對方什么問題都要回答并且不許說謊，怎么樣？”

他說著抬起右手扳正顧惜朝的臉，與他眼對眼地說話，顧惜朝幾次想別過頭都被他扳回來與他那雙深邃無邊的黑眼珠對視，分明沒做虧心事卻仍漸漸覺得心底發虛，想后退卻無處可退，并且這種處于下風任人宰割的感覺讓他更怒，一面罵一面抬起獲得自由的手，一巴掌往他臉上推去：“你突然發什么神經病？給我把手放開！”

戚少商再度抓住他的手狠狠按在一旁，嘴幾乎貼著他的耳朵強行把話往他耳朵裏灌，“就算我發神經病好了，顧惜朝，你跟我說，你到底在想什么？難得你做了這么多年的律師，不會依然覺得這個世界是黑白分明的吧？我告訴你，要論清白我們誰都不清白，你的那些同行們再怎么樣也不會比你清白多少！你竟擔心我會因此看不起你？”

“你說你罪無可恕，那好，我也告訴你實話，我在白愁飛手下待了三年，雖說是為了任務，但是過程中哪一種犯罪我沒沾染過？你不信的話可以找人去查！你覺得我比你清白？這三年來至少我看清了一件事，就是這世上的所謂正義和邪惡，從來就不是以一個人的行為來劃分的，重要的是他所作所為的目的。顧惜朝，你要以為我會是這種看不起人的人，那你就真的太小看我了。就算在當年，我也不是那種自命正義的人。”

戚少商他那張臉上幾乎從來都帶著笑意，然而陡然板起了臉，緊緊抿住嘴，嘴角略有些下垂的模樣，從逆光中看去卻顯得異常冷峻，“如果真的有人要追究我的刑事責任，那么我就算再多一條命也不夠用，顧惜朝，你告訴我，你是因為覺得我身為所謂的執法者肯定記錄清白，所以你要疏遠我嗎？”

說到這裏他終于知道自己所謂的遲鈍到底遲鈍在哪兒了，之所以總是被顧惜朝嘲諷為遲鈍，不過是因為自己不如他那么會鉆牛角尖！原來到現在把事情弄得這樣覆雜的居然只是這么一個原因，真是好樣的，不愧是律師界聞名遐邇的玉面修羅顧惜朝，連鉆牛角尖的本事都一流。

被拆破外殼的惱羞成怒化作氣勢完足的回吼和回瞪，顧惜朝毫不示弱地吼斷了他的話，“別把我和那些人混為一談，我不是他們！戚少商，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不想讓我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你想勸我什么？勸我過得糊涂一點？不拘于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戚少商，你別太雙重標準了，不拘于相處模式？結果你這個混蛋每次都想直接越過我，用你那一套來替我處理事情、決定事情！”

“顧惜朝，是你為人太過驕傲，對自己要求太高。以前你就是這樣，總是把自己往極端上逼迫！你這是潔癖，精神潔癖，心理問題！”戚少商聽到這裏不禁揚高了聲調，試圖讓他集中註意力好好聽聽自己的話。

“你才心理問題！戚少商，我討厭推卸責任！明不明白？我就是不想讓我在自己這這一關上都過不去！”顧惜朝趁他不註意一肘子拐在他肋下，戚少商低低地痛哼一聲，痛得臉都扭了也絲毫不松勁，但是也一時沒法開口反駁，任憑顧惜朝這么順暢地說了下去，“我不想推卸責任，更不想你這個越俎代庖的混蛋自以為是地把責任攬過去，一副救世主的態度！我不需要別人的所謂保護！”

“你說我自以為是地攬責任？是，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想把你的那些所謂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我就是這么想管著你，恨不得把你鎖起來以防你最后連你自己都不放過！顧惜朝，倘若我沒有回到內地，也沒有遇到你，更沒有想起那些過去的事，興許你我一輩子就這樣了，但是世界上沒有那么多如果，我就是到內地來了，就是重新遇上你了，你讓我因為這個狗屁原因撒手放開你，沒門！如果你這個就叫罪無可恕，那么我也一樣！顧惜朝，難道你連面對我們兩人結局的勇氣都沒有？”

戚少商幾乎將自己從知道身份到現在所有想說的話都一股腦倒了出來，口氣沖得連顧惜朝都幾乎暈頭轉向，也因而更怒，咬牙切齒地扯著他的衣領想將他掀下去，“戚少商，你少扯開話題！我告訴你，我的事情我都要自己處理，我愛怎么做就怎么做，你這個混蛋少給我多管閑事！”

戚少商忍無可忍地伸出手一把按住了他的嘴，皺眉低吼：“好吧，顧惜朝，光說是沒用的，哪一天你真的討厭我了，我一定能感覺得到！而且在你趕人之前，我也會自己先走，絕不會讓你為難，ok？”不得不借助體重的優勢把扭來扭去的人給壓住，戚少商仿佛小心翼翼一樣地吸了口氣，緩慢地把嗓音放低，“顧惜朝，你這個人看起來冷酷又狠辣，但是卻也一向擅長逃避。以前就是這樣，遇到問題你只會一個人琢磨，從來不找我和你一起解決，而現在也是，你有心事，卻一門心思只想趕我走，難道我就這么不值得你相信？或者說，你真的一點都——”他聲音已經低得模糊，隱隱透出不易察覺的苦澀，微微張開口，像是有什么話被堵在他喉裏，想要問卻如何也問不出口，只怔忪地將目光膠在他臉上，眼神漸漸從溫柔中透出那么一點難以覺察的傷感來。顧惜朝，除了你之外，我從來沒有愛過別人，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你多信任我一點？

嘴巴被捂住了不能反駁，顧惜朝嗚嗚嗚地掙扎著，只能通過眼神來表達自己的深仇大恨，這倒讓戚少商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次送薩摩耶的事件，那時他制住了顧惜朝，顧惜朝也是這么個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的兇狠眼神。

“顧惜朝，我說過，我們可能每天都會遇到無能為力的事，重新開始也比決心結束更需要勇氣，但是每一天都得坦然面對，逃避永遠不是解決法子?！逼萆偕搪厮砷_手坐直了，臉上微微的笑容裏有著傷感和疲憊，“顧惜朝，我話說完了，如果你想揍人就揍吧——”

話未說完臉上就真的扎扎實實挨了一拳，打得他仿佛牙齒都松了松，嘴巴裏嘗到了微微的鐵銹味道，而這個還不算完，隨即顧惜朝不顧自己的傷員身份跳起來，撲過去就對他一頓猛捶，有好幾拳是砸在腦袋上，砸得他暈頭轉向，間隙中聽到顧惜朝冷笑：“別以為我真的不敢揍！自從你回來到現在我還真沒忘了和你算總賬！”

戚少商被他壓在身下，卻只慢慢地舉起兩條小臂擋在臉前，全然一副消極怠工的樣子，“怎么虐待都沒關系，只要別毀我的容就行。”而這消極怠工的樣子無比迅速地感染了顧惜朝，再加上這句極其不應景的話，顧惜朝眼神由暴怒轉成了鄙夷，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最后郁悶地一巴掌拍在他臉上，用力地抹了把鼻子，從他身上爬了下來，“你有病！還是神經??！”

心底像是臺風掃過，那些鱗次櫛比的情緒被刮成了滿地碎片，平靜下來之后就難免有點風蕭蕭兮的混亂和頹喪，顧惜朝無力地癱倒在沙發的另一頭，捂著額頭開始對著天花板發楞，大概是剛才兩人一通窮吼把肚子裏的話倒得顆粒不剩，現在腦袋一片空白，別說罵人話，真的是個正常的形容詞都找不出來了。許久，顧惜朝扭過頭扯個抱枕用力蓋在他頭上，既然成功地打斷了他的‘諄諄教誨’，他當即習慣性地開始趕人：“你沒別的事可以滾了，我要睡覺！”

戚少商，五年的時間讓我們錯過了太多，多到無法彌補的地步。命運依然不動聲色地用溫柔去掩飾殘酷，它讓我同時得到和失去自己最在意的東西。既然讓你擦肩而過，便只容許你回頭一笑互道珍重，不會給更多的，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這小孩居然還是這樣頑固。戚少商真想拎著他的耳朵將話都給灌他耳朵裏去，但是理智也意識到這根本沒用，戚少商嘆了口氣，扒開頭上的枕頭，干脆決定一賴到底：“我在這裏也不會影響你?！薄澳恪鳖櫹С旨庇謿?，干脆也不趕了，當即翻了個身面向沙發背閉上眼睛，真的當戚少商是無思想的大型靠枕。

戚少商小心地抱著他調換上下位置，身體離開支撐點瞬間的無依感覺嚇了顧惜朝一跳，下意識地攀住戚少商的脖子，卻見他仰面躺好，小心地攬著他靠在他胸前，戚少商捕捉到了他臉上的訝異神色，不禁低聲地笑，“我這個人形靠枕作用絕對要比你的沙發靠枕大許多，你就別用客氣的目光看著我了，盡量多利用利用吧。”

說罷強行將顧惜朝的頭按在自己胸口，自顧自地閉上眼睛，像哄孩子一樣輕快地拍他的后背，“快睡快睡，否則我要給你唱《搖籃曲》了?！甭犨@個五音不全連唱k都不著調的笨蛋唱《搖籃曲》？那還真的不如一頭撞墻算了。顧惜朝打了個寒噤，僵著脖子瞪著他，許久之后才惡狠狠地一倒頭，不服輸一樣地也閉上眼。

室內的空調溫度有些低，即便兩人身體這樣靠在一起也不會產生汗膩，反而溫涼正好，極是適宜，顧惜朝這樣想著，加上一下一下隱隱震動耳朵的沈穩心跳，便當真有了朦朧的睡意。

醒來的時候顧惜朝下意識地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指針指向了七點。然后發現有飯菜的香氣飄進了自己的鼻子，以及戚少商刻意壓低的打電話的聲音，他說的是英語，語調很輕，而且他似乎是在陽臺上，但是顧惜朝還是捕捉到了幾個清楚的詞匯，‘瑞士銀行’、‘賬戶’等等，卻并不連貫，所以沒法知道他究竟在和電話裏的人在討論什么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