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愿其實不想在醫(yī)院呆著，他又沒受什么傷，最多就是昏迷了三天有點兒嚇人，實際上也沒什么大事兒。但時間也挺晚了，許愿又擔(dān)心殷浩這些天沒好好休息，也就先不提出院的事兒。裴森和鄔小蔓來過又走了，馬梓遠也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不知道去了哪兒。許愿等病房裏又只剩下他和殷浩兩個人的時候，看著殷浩喝完了剩下的粥，覺得殷浩像是有話要說，但實際上沒有。

病房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指向了十一點半，許愿睡了三天，剛醒不過兩三個小時，還并不是很困，殷浩不說什么他也不追問什么，只是催著他趕緊睡覺。殷浩拗不過他，又不放心，只好來和他擠一張單人床。殷浩自己彎腰脫了鞋子，許愿把他的外套扒下來，按著他就往床上躺，殷浩道：“你不睡？”

許愿說：“我不困呢，困了再睡，有事兒叫你還不行么，睡吧睡吧睡吧。”

許愿覺得讓殷浩睡覺就跟哄小孩兒似的，馬梓遠先前跟他說殷浩誰的話都不聽就聽你的，其實這話也不全對，殷浩是在固執(zhí)起來的時候才只聽他的。裴森既然說現(xiàn)在事情還沒發(fā)展到最糟糕的地步，許愿也不覺得緊張過頭就是件好事，他心裏其實也想著很多事，想著失蹤了的許依依和張小北，想著許樾南，想著竇明純，想著那只離奇出現(xiàn)的雪豹，想著那只遮天蔽月的巨大野獸，還有所謂的窮奇和許家先祖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許愿雖然對三大家研究的不少，但是他從沒想過自己祖上也是道士大仙一流，更別提什么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來捉拿傳說中的兇獸這種一聽上去就是很離奇的舉措。許愿給殷浩關(guān)了燈，又坐回到床邊的椅子上，隨手拿起放在被子上的書又翻了一會兒。今天的月光似乎格外的明亮，泛黃的書頁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種奇妙的光感。許愿的手指摩挲著書頁的邊緣，揣測著那一道道或長或短或彎曲或筆直的線都代表著什么，那些或分散或聚合的螺旋就像是一個個精妙的陣法，許愿雖然參詳不透其中的意思，也不免在註視的過程中從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一種由衷的敬畏。

但他同時也覺得非常疲倦，似乎就是短短一瞬間的事，洶涌的困意再次席卷上來，許愿也不知道是自己之前睡得太累，還是關(guān)了燈之后被這種深夜的氣氛所感染。醫(yī)院裏靜得很，翻動書頁帶來的細微響聲和時鐘走秒的聲音重迭在一起，許愿從病房的門縫間看到外面走廊裏的應(yīng)急燈燈光，眼前好像出現(xiàn)了幻覺，是潛行在黑夜裏的一只靠吸人精血為生的水妖，沿著地面緩緩地流動過來，一點一點地又不見了。

許愿就這么枕著自己的手臂睡著了，那本書就那么攤開著擺放在被子上，裏面扭曲的圖形像是要活過來一樣。許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剛一睡著就開始做夢，他夢到古裝劇裏那種高高大大的宅子，門梁上掛著白燈籠，院子的正中擺著一口很高的棺材，有很多穿著白麻孝服的人跪在地上哭。然后他感覺自己像是飛了起來，飛到了那口棺材的正上方，棺材沒有封死，厚重的楠木棺蓋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下，砰地一聲就掉了下來。棺材裏躺著個黑發(fā)少年，眼睛緊緊閉著，嘴唇青白，穿著殮服，顯然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棺木裏還有一尊玉佛的陪葬。

那棺材旁邊站著個神情冷淡的灰袍男子，任憑他對面三十來歲的男子揪扯著衣領(lǐng)，也不說話，雙手攏在寬大的袍袖裏。然而許愿從這個俯視的視角，輕而易舉地就能發(fā)現(xiàn)他左手小指指根上纏纏繞著比頭發(fā)還細的絲線，那細線的顏色是一種很深的紅，松松地垂到地面上，另一頭卻連在棺木中那少年的左腳腳腕上。許愿也曾聽過月老紅線的傳說，只覺得這種仿若情人間的紅線相牽十分怪異。

許愿又去看那棺中的少年，不知怎么覺得似乎有些眼熟，正想再看，卻忽見這少年睜了眼睛。許愿發(fā)現(xiàn)這少年竟是異色的雙瞳，右邊那只眼睛是純凈的黑色，左邊的那只眼睛卻是如雪豹眼睛一般的藍色，仿佛天山上的融雪，非常寒冷。

他少年似乎想掙扎著起身，但卻像是被一座無形的大山壓著。許愿看見他青白色皮膚下的血管一點點的暴起，像是被註射器推進去許多新鮮的空氣，危險到隨時都有爆裂的可能。然而就算這少年已經(jīng)用力到了這個地步，他的身體還是紋絲不動。這少年那只黑色的眼睛裏漫上一層絕望的水光，掙扎著想說什么，可他的嗓子裏卻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音。

就在這個時候，天空中忽然卷起了一個巨大的紫色漩渦。許愿覺得自己被這漩渦裏的紫光照得頭暈?zāi)垦＃瑓s有種力量迫使著他抬頭朝那個漩渦看去。那漩渦旋轉(zhuǎn)的速度極快，幾乎已經(jīng)看不到原本的首尾，然后許愿聽到那灰袍人大喝一聲，紫色的漩渦交織成一張幾乎遮蓋了全部視野的天網(wǎng)，在云層間兜住了一只不斷嘶吼著的振翅野獸，狠狠地墜了下來。

連接著那灰袍男子小指與少年腳腕的紅線應(yīng)聲而斷，棺木也被半空中墜下的巨獸壓散，那巨獸發(fā)出犬吠一般的聲音，不住掙扎，那漩渦形成的天網(wǎng)卻越裹越緊，幾乎在他光滑的金棕色皮毛上勒出血來，十分凄厲和痛苦。

那灰袍男子從袖中抽出一把約有小臂長短的木質(zhì)短劍，右手握著，左手拈出一個奇怪的法訣后，竟仿若騰云般平地而起，最后停在那巨獸頭頂?shù)纳戏健Ｄ蔷瞢F目眥盡裂，竟口出人言，喝罵道：“許紹成！有朝一日我必定將你扒皮拆骨——唔啊啊啊啊——”

許紹成好似什么都沒有聽見，將右手裏的那柄短劍繞了個圈，竟直接捅入了那巨獸的胸膛。

散發(fā)著淡淡腥氣的獸血像失了控一樣朝上噴射出來，那巨獸也跟著連連慘呼，不少原本跪在地上哀泣的人都已經(jīng)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那少年身上素白色的殮服被落下來的血雨淋了個濕透，卻還是只能睜大了雙眼，口中就連嗚嗚的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氣到極點竟直接昏了過去。

許紹成將那木劍插入了窮奇的心口，眼見血已流干，伸手抓住那天網(wǎng)上密密麻麻的網(wǎng)眼，向后一甩，竟把這如小山一般的巨獸扛在了肩上，而后對那早已嚇軟了腳的中年男人道：“告辭！”說罷袍袖一展，就此越過高墻去了。

那中年人癱坐在地，滿臉是那噴濺出的血雨和冷汗，足足過了半日才從震驚中稍緩，連忙爬起來去看那散碎棺木中的少年尸身。

那少年雙目緊閉，整個人泡在濕淋淋的血裏，那中年人撲上去哭了一陣，竟讓這少年悶哼了一聲悠悠醒轉(zhuǎn)，再睜眼時又變回了一雙純凈的黑眸。中年人大喜過望，連忙要將這少年從棺木中抱出，這少年卻滿臉悲痛，神思恍惚，對那中年人急切的呼喊充耳不聞，忽地噴出一口鮮血，竟是咬舌自盡了。

少年吐出半截鮮血淋漓的舌頭，身子一軟，跌落回了棺木之中。那中年人沈浸在幼弟死而覆生的喜悅之中，卻又猛地遭此重創(chuàng)，竟一口氣沒提上來，抽搐著倒在地上，片刻后也臉色青紫的去了。

許愿目睹了這一出活生生的人間慘劇，一時之間被震得說不出話來。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少年被血糊花了的臉上，看了片刻忽然反應(yīng)過來，低聲叫道：“——張小北？！”

許愿被自己的發(fā)現(xiàn)震住，還沒緩過神來漂浮著的身體就像是被厲風(fēng)卷走，終于落到實處的時候背后像是撞上了鋼板似的又麻又疼。許愿悶哼一聲，卻是從夢裏醒了，睜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地上，手裏還緊緊地抓著那本舊書，房間的另一角傳來堪比野獸咆哮般的人類嘶喊。

許愿趕緊抓著書從地上爬起來，看清楚了眼前的情形，失聲叫道：“張小北！”

站在房間另一側(cè)手持武器與殷浩對峙著的的確是張小北。此刻他再不是同班同學(xué)眼裏那副好好班長的樣子，雙手緊握著一把約有一米長的窄劍，一雙眼睛也已經(jīng)變成了純粹的藍色，眼球周邊溢出一層薄薄的血色，是浸透了兇狠的殺意，同那只豹子的眼睛一模一樣。他t恤衫與牛仔褲的間隙裏也伸出一條毛茸茸的尾巴，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戒備的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