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他是誰？◎

后來幾日的記憶于浮云卿而言, 無比模糊。

她想不通某件事，過得渾渾噩噩。這日側(cè)櫳伺候她穿衣洗漱，竟發(fā)現(xiàn)她比剛來時整整瘦了十斤。

胸前骨頭依稀可見, 原本略顯豐腴的胸脯，此刻都癟成了個漏氣鞠球。腰肢像被削去小半, 恍若一把手就能攥緊。側(cè)櫳將長長的系帶繞了幾圈，才勉強將厚實的衣裳掛到這副骨頭架子上面。

時不時抬眸偷乜浮云卿一眼，見她憔悴無神，自己心裏也不是個滋味。

這次出院放風(fēng), 浮云卿固執(zhí)地說要去南邊的院看看素妝。

那次爭執(zhí)后, 韓從朗將素妝關(guān)在南院。太妃與縣主能在寨裏自由走動，但身后會跟著韓從朗的幾位親信, 無異于步步監(jiān)視。至于榮常尹，他是殿帥，趁亂跑來興州, 不能待太久, 快馬加鞭回了京城。若京內(nèi)有異動，隨時會與韓從朗傳信。

側(cè)櫳聽罷她這想法，連連說不行，“南院有畬大畬二把守，您是進(jìn)不去的。您忘了么，昨晚主家才跟您說過，往后出院放風(fēng)不能亂走，更不能去南院看施小娘子。主家這幾日心情低落, 時常毆打仆從, 您還是避避險, 不要忤逆他。”

浮云卿盥了手, 將玉做的手指仔細(xì)盥洗干凈。她斂眸脧著紅珠手串，盡管手腕青紫淤血，可紅珠手串依舊漂亮，每遇陽光灑落，紅珠手串就會流動著暗暗的紅光。這件手串與敬亭頤一樣，隱秘又晦暗。

冒著風(fēng)險到南院去，也是想向素妝打探敬亭頤的消息。畢竟牙婆嘴裏的敬亭頤身份有多重，聽起來總能讓人腦補出個背負(fù)血海深仇的男郎形象。

到底是年青，沒見過多少陰險事，故而免不了會犯些錯誤。

浮云卿想，既然女使阻攔，那她就跑到韓從朗面前說。韓從朗雖常羞辱貶低她，雖日覆一日地囚禁她，可并沒對她做出實質(zhì)性的傷害。她賭韓從朗不敢害她的命，他會把她當(dāng)作人質(zhì)要挾官家。

韓從朗口口聲聲稱，他做這一切，都是為著獲取與她相配的資格。他常森然一笑，猛地拽過鐵鏈，把她拽下床榻，用他虛弱的聲音腐蝕她的心。

“都是為了你，是你把我逼上了絕路。”

接著就開始講，十幾年前，他是卑賤的庶子，她多情的眼裏藏著許多人，唯獨沒有他。

短暫回憶，再氣急敗壞地把鐵鏈往地上一摔，“我眾叛親離，你享盡寵愛，憑什么？”

繼而把鐵鏈箍得更緊，恨不能箍碎浮云卿的身骨。

起初遇上韓從朗發(fā)瘋，浮云卿怔忡無措。后來遇見的次數(shù)多了，甚至能嘲諷幾句，樂于看他氣急敗壞。

無非是要忍受一些極其難聽的謾罵與變本加厲的禁錮，她不怕。

浮云卿從來不空想，拉上側(cè)櫳尾櫳，直奔凌云閣。

這個時候，韓從朗都會在凌云閣處理公事。

浮云卿帶著側(cè)櫳尾櫳直楞楞地闖了進(jìn)去，從一層踅到頂層，空蕩蕩的閣樓裏，竟沒見著一個人。

浮云卿叫兩位女使在外面守著，說道：“我想在這裏等他回來。”

貴人等貴人，把仆從攆出去倒也正常。

兩位女使應(yīng)聲說是，心想反正凌云閣這地她倆熟悉。當(dāng)真?zhèn)z人的面，浮云卿也跑不到哪裏去。

把女使推到閣外看門后，浮云卿偷摸往外瞄了幾眼。很好，側(cè)櫳尾櫳對她很放心，盡職地做守門童，沒轉(zhuǎn)過身看她。

凌云閣岑寂安靜，浮云卿長吁了口氣。

半月前，她就發(fā)現(xiàn)了凌云閣暗藏玄機。一層西面墻滿墻花瓶，插著各種鮮花生花。第六排左起第六個插著牡丹花的瓷瓶是密室機關(guān)，她曾窺見畬九轉(zhuǎn)動此瓶，架子隨之移動，露出個黑漆漆的密室。

機關(guān)好猜，妙的是開密室時，閣裏仍舊靜悄悄的，并不像話本子裏描寫的那樣，“厚敦的室門發(fā)出沈重的聲音”。門開得悄無聲息，浮云卿扒頭一瞥，鋪滿苔蘚的墻壁上放著桕燭燈臺，燭光黯淡葳蕤，一直蔓延到愈發(fā)狹窄的密室洞裏。

她確信，韓從朗就待在密室裏。

浮云卿沈氣噤聲，提著衣裙悄摸往裏走。

平常她沒這么大的膽子，敢當(dāng)著女使的面往密室裏去。進(jìn)寨以來，她一直處在被動的地位。如今有用的消息都打探完了，寨落地形爛熟于心，身邊人的脾性也都摸清了，是時候莽頭往前跨步囖。

鞋履踩著泥盤盤的地，邊走邊給自己打著氣。

密道狹窄，恍似能把她的臟器擠到九霄云外。裏面的燭光愈來愈亮，拐過幾道彎，終于睇見了人影。

她虛虛欹著潮濕的墻壁，窩在暗處隱匿身形，先打量打量裏面的情況。

先聽見韓從朗揚聲問了句：“卓旸的尸骨撈出來了嗎？”

回話的是畬九，他沙啞低沈的聲音極具辨識度。

“主家，您先前不是說，要把卓旸毒死在湖裏嗎？毒齏都下到湖裏囖，前日小底去商湖看了一眼，冰層化了又結(jié)，從遠(yuǎn)處望去，冰層綠油油的，像片大草原。不過氣味難聞，小底沒敢上前看。畬家軍驅(qū)趕了幾家住在崆峒山腳的百姓，無人傷亡。現(xiàn)在山腳與百余裏湖都帶有毒性，就是要撈尸骨，小底們也不敢冒險去。還是，主家您改變了主意，想把他拉出來鞭尸？”

韓從朗翹著腿窩在太師椅裏，盤著兩顆保定球，聽罷畬九這番話，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鞭尸？畬九，你倒提醒了我，噢，把他從湖裏拉出來鞭尸，不失為一種樂趣。不過湖裏都是毒，他的尸身恐怕早被腐蝕成了怪物。把這么晦氣的東西拉出來，反倒會惹得自己一身腥。”

保定球在他手裏正轉(zhuǎn)逆轉(zhuǎn)，太師椅一晃一晃，兩者“嘎吱嘎吱”的聲音在空曠寬敞的密室裏不斷回蕩。

韓從朗懶散地往后仰著身，悻悻道：“我在想，卓旸會不會假死或詐尸？不行，還是得撈出來。我得親眼確認(rèn)他死得徹底，倒不是為著鞭尸，只是圖個安心。畬九，你快馬再去鞏州一趟，交代弟兄們戴好護(hù)具，破冰撈尸。”

畬九沒有立即答應(yīng)，他猶豫道：“恐怕不好撈……”

且不說是假死還是真死，單說能否撈到尸骨，答案都是否定的。百余裏商湖，天寒水冷，聽當(dāng)?shù)匕傩照f，湖水足有十幾個健壯漢子加起來那么深。這時用網(wǎng)撈，恐怕不合適。且商湖是弓箭狀的封閉湖，沒有下游，下了毒后，變成一汪臭氣熏天的死水。就算幾萬人下湖撈，恐怕也得撈到下輩子去。

畬九把下湖撈人的苦難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