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羨頓了一下，走近一步，伸出一只手胡亂地扯著散開的領子，幫忙整理，語重心長地規訓道：“無論美丑，都是外相，一瞬天顏，一瞬枯骨，骨頭皮肉罷了，何來美丑一說……”
話音還未落盡，掛在襟上的手一緊，被人牢牢抓住。
一雙澄澈凈透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他。
莫羨的心顫了顫。
整只手被包裹在掌心裏，又燙又緊，指腹間似乎能感受到，胸膛下那顆滾熱的心，此刻與他同步跳動，與自己脈搏中流淌的血液一樣，急切地想要沖破身體的禁錮。
莫羨有些暈眩，屋裏太黑，那雙眼睛，太亮，亮得他心神不寧，任何想法，在它面前只能無所遁形。
可恥的，骯臟的，羞澀的，該永遠禁之于口的。
“師娘。”
莫羨呼吸一窒，連忙把手抽出來，急切地藏到僧衣袖子裏。
他偏過頭，躲開那雙眼睛，“天色不早，小僧不打擾你修煉了。”
一切又歸于平靜，一如涼如水的夜色。
“師娘還未回答……”容時還在窮追不舍。
“專心修煉，與修煉無關的雜事，只能損耗你心神，想那些外物有何用。”他拿出長輩該有的樣子板著臉規勸道。
“師娘說的是。”容時適時地轉了話題，“師娘，你的屋裏一片狼藉，如何住得人？”
“小僧只得一隅容身之處便知足了。”
“那些蟲子喜好純凈的靈氣，你若再回屋修煉，保不齊又將他們吸引過來。”
門邊的腳步踟躕起來。
“小僧把門窗關好，設下辟邪法陣。”對付低等蟲子，他自信自己的修為還是綽綽有余的，至于剛才那一切，只是意外。
“師娘。”容時輕喚了他一聲。
莫羨筋脈中的血液隨他的聲音潮起潮落，咽了兩口唾沫，出口的話終于重新帶著克制古肅，“還有何事？”
容時盯著他側臉挺翼精巧的鼻尖，幽幽道：“屋子裏那些裝飾物件，都被徒弟處理了，如今面對空蕩蕩的屋子，我不習慣。”
這倒是真的，不論莫羨來之前還是來之后，他歇息的屋子永遠滿滿當當，塞得除了一張榻，已經沒有其他可落腳的地方。
之前莫羨以為是那小屋太逼仄，容時東西太多，放不下的緣故。后來容時把兩間小屋的面積擴建到半座山，規制堪比人間的行宮，他歇息的屋子仍然糟亂，一堆沒用的東西放得沒處落腳，卻也干凈，不是邋遢之人，這讓莫羨很是費解。
“至少先捱過今晚，可好？”容時的聲音越發低虛飄渺，成功留住了某人不忍心的腳步。
聽他如此說，莫羨徹底歇了開房門的念頭，轉頭朝他嗔了一句，“你這是甚毛病？”
“習慣了，身邊總要填滿東西才算安心。”榻邊的人適時往旁邊挪移，退出床榻的一角，意味明顯。
“還怕半夜有人站在榻邊盯著你不成？”莫羨好笑道，卻并未懂他動作含義。
“若真有呢？”容時脫口而出，又意識到甚，立刻頓住了嘴。
“那小僧念驅邪咒，整晚守在你的身邊。”
容時微訝地挑眉，又見他從納戒裏拿出蒲團，鋪在了地上，眉骨沈壓，施了些許威壓，明示道：“你上來。”
“你忘了小僧的身份了。”莫羨可沒忘，趺坐其上，閉上了眼皮，拿出木魚和鐘磬，隨著一聲清脆空靈的磬聲，嘴裏低緩地念出一段有節奏的佛文。
他當真在誦經，想要守著人一夜安眠。
容時眼底有些觸動，又帶著不知如何應對的無措。
他沒有修煉，只是直挺挺地躺在華美的綾羅象牙鑲玉榻上，曲起右手臂枕在腦后，盯著屋頂的房梁，似要在縱橫交錯的網結中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佛音梵語低沈，帶著咽喉低低的轟鳴，莫羨念著的時候，語調總會在上一句輕輕上揚，下一句落調，句子也有了平仄，活過來似的，枯燥催眠的聲音，變得悠揚起來，成了遠古神秘異族的唱咒，又像母親嘴裏為襁褓嬰兒哄唱的小曲。
容時翻了個身側躺著，默默看著他。
木魚有節奏地輕輕敲著，沒開窗，屋裏也沒有點亮任何照明的器具，只有“唞唞唞唞”和偶爾一聲空靈的“叮鈴”，隨著檀香與靜謐的夜沈浮。
榻上伸出一只手，五指修長而枯白，裹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機，曲張成爪，于黑暗中緩緩探出，朝小和尚后頸而去。
莫羨額心的十七瓣粉蓮閃過一絲亮光，似有所覺般，他眼皮動了動，偷偷睜開一條眼縫，一只眼睛欲蓋彌彰地閉著，右眼心虛而疑惑地睜開，逡巡了遍房間，往旁邊榻上瞄去。
右肩一重，小和尚腦海懵了一瞬，仔細往后側方望去，容時氣息平穩，已然睡死了過去。
看來是個好夢啊。
莫羨無聲而笑，小心把肩上的手放回榻上，望著那張沈靜的睡眼，猶豫了一瞬，彎下腰伸出手。
坤碧佛珠在腕間輕輕搖曳，指腹也沾染了珠子的冰涼，抵上容時濃峻的眉梢，為他撫去一絲皺眉。
“解了煩愁罷，小僧守在這呢。”他低柔道，又念了兩遍八字解憂咒。
雖然他的手此刻仍留有余悸，渾身緊繃，生怕何處又躥出了甚肉色蠕蟲，但他是師輩，如何也要護著徒弟。
重新坐在蒲團上，他重新拿出木魚，念了兩句佛經，那只手又搭在了他的肩上。
莫羨拍拍那只手背，低垂眼眸，慈和悲憫，繼續念著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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