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找了半天，從狹窄倉庫的角落翻出一個包裝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盒子，“喏，就是這個。”

明恕立即接過，從單子上的信息來看，快遞是從北城區(qū)一個代寄點寄出的，寄件人的聯(lián)系電話有些眼熟。

幾秒后，明恕想起來了，這號碼正是喻采心的手機號，而收件人號碼是喻采心的另一個手機號。

“她一個月給我一

百塊錢，說是工作忙，每天回來都凌晨了，我的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她拿不到快遞，只能多存幾天。”店主說：“她都給我錢了，我當(dāng)然幫她收著呀。她在我這兒拿好幾回快遞了，都是這么個盒子，也不知道買的什么。這個都放半個多月了，她也沒來拿。”

明恕將盒子交給方遠航，“看這重量，如果里面裝的的確是我們要找的東西，那應(yīng)該是個微單。”

喻采心已經(jīng)由問詢室轉(zhuǎn)移到了審訊室，雪亮的燈光下，她那雙做過微整的眼睛睜得駭然，直盯著透明物證袋里的微單。

“我找到了最關(guān)鍵的證據(jù)。”明恕雙手握著一疊照片，在桌上輕輕齊了齊，隨后一張一張排列在桌上，“你無法狡辯了吧。”

那些照片的右下角，印著陳權(quán)漢與羅祥甫遇害前的具體時間，精確到分秒。他們的臉最初被自己的衣服所罩住，呈現(xiàn)在照片上的是老年男性裸露的、蒼老的身軀。

即便看不見臉，他們的恐懼與絕望仿佛也穿過定格的畫面，穿過流逝的時間，傳遞到刑警們面前。

時間遞進，衣服被揭了下來，兩張沒有絲毫共同點的臉上是相似的神情。

他們在哭，在求饒，老淚縱橫，想要逃離，卻根本移動不了身體。

“相機上只有你一個人的指紋，相機帶上有羅祥甫的血——應(yīng)該是你清洗時沒有注意到。”明恕面容肅然地看著喻采心，“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審訊室落入寂靜，許久，喻采心發(fā)出顫抖的悶笑。

“對，是我殺了他們。”她那人工雕琢的面孔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得猙獰，像一張劣質(zhì)的美女畫皮，“我不僅殺了他們，還給他們拍了照！他們那么愛拍人的身體，我就幫他們拍個夠！拍他們自己的身體，讓他們看看自己有多丑陋！他們這樣丑的人，憑什么評判我？”

明恕視線幽暗，在喻采心臉上已經(jīng)看不出一絲保護孩童時的善良。

最難捉摸的是人，她能夠因為陌生人的一句話而殺人，也能在眾人退去時，站在兇手的面前，拿自己去換素不相識的小孩。

“他們難道不該死嗎？”喻采心笑聲刺耳，“有的人本就該死，我不過是為民除害。”

“你真會演戲。”明恕說：“是受了魯昆的啟發(fā)？”

喻采心搖頭，“你什么都不懂。”

“如果我不懂，我怎么揣摩出你的心理？怎么找到你藏在水果店的相機？”明恕冷笑，“你不敢將相機放在你身邊，又不舍得刪除照片，你要一打開相機，就能欣賞羅、陳的絕望。你從你公司附近的各個代寄點寄出相機，它和普通快遞一樣放在水果店老板的倉庫。因為你給了保存費，所以老板很上心，它絕不會丟失，當(dāng)你想看照片的時候，你就像取快遞一樣將它拿走，沒人知道你拿的是什么，甚至沒有人會懷疑，畢竟取快遞這種事，實在是太正常。你欣賞完畢，隔天再次將相機包好寄出，循環(huán)往復(fù)，你不會失去你的‘戰(zhàn)利品’，你以為警方永遠也找不到你的‘戰(zhàn)利品’。”

喻采心光潔的臉頰陣陣抽搐。

“魯昆的行為讓你意識到，你可以給自己披上‘正義’的外衣。”明恕接著道：“所以你故意買了他發(fā)狂之前的書。我來猜一下，你接下來想

說的一定是——是墓心蠱惑了我！我看過他的書才沖動犯罪！那天在書瀚咖啡館，你不僅救了人，連思路也擴寬了。”

喻采心汗?jié)竦碾p手貼在審訊桌上，滋出令人不悅的聲響。

明恕又道：“你如果咬定是墓心蠱惑了你，那起碼你應(yīng)該做得更有誠意一點，一頁一頁看完他的書，而不是買來翻幾下就放在書架上。”

喻采心沒有動過面部骨骼，但此時，她的臉就像是被撕開一般，美麗蕩然無存。

“我要向你強調(diào)的是，自始至終，犯罪的都是你。”明恕說：“不管你有沒有受到墓心的蠱惑，你都必須為你犯下的罪行負責(zé)！”

幾息的安靜后，喻采心像是支撐不住一般，后背猛地撞向椅背。

悶響蕩開，記錄員一驚，險些站起去扶喻采心。

“我長得很丑嗎？”喻采心忽然問。

審訊室外，方遠航邊看監(jiān)控邊說：“我就不明白了，她為什么一定要死磕自己的長相呢？她這張臉，不管是整容前還是整容后，都和‘丑’不沾邊啊。如果她這都算丑，那更加普通的女孩兒都不活了？”

“她死磕的不是長相，是外界的評價。”話不算多的周愿嘆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她的心魔就是別人對她長相的評價。如果當(dāng)初有人詢問她是否愿意拍照，她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那是我最艱難的時候，團隊丟失了幾個大客戶的單，曹巷又在公司里和我作對，想瓦解我辛辛苦苦打造起來的團隊。我聽見有人在私底下說，喻總不行了，老女人一個，吃不了獵頭這碗飯了。”喻采心斜抬著頭，雙眼不知看向哪里，慢聲道：“他們說我又老又土，靠厚重的粉底掩飾臉上的皺紋，靠名牌服飾掩飾發(fā)福的身體。公司里來了年輕的前臺小妹，青春靚麗，還特別洋氣。我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發(fā)生在我老家的事，我也總是被人指指點點，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以為我已經(jīng)擺脫‘土’、‘丑’、‘肥’這樣的評價，但在別人眼里，我還是土，還是丑，還是肥，甚至多了新的評價——老。”

喻采心沉悶地笑著，“我是個老女人了。我去華韻中心散步，沒有一個鏡頭對準(zhǔn)我。即便我故意在那些攝影師面前走動，他們也只是看我一眼，然后去追逐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你明白那種心情嗎？”

明恕淺蹙著雙眉。

“我就像被命運給遺棄了。他們只看得見那些光鮮美麗的人，不管我穿上多么昂貴的衣服，化上多么精致的妝容，他們都看不到我。”喻采心聲音發(fā)緊，激動起來，“他們偶爾看到我，然后用眼神告訴我——你真難看，你沒資格被我拍下來。陳權(quán)漢，他當(dāng)著我的面說我難看。羅祥甫，他寧愿去追逐不愿意被他拍的女人，也不停下來拍我。那天我和他追逐的女人，穿著非常相似的衣物。他故意羞辱我！”

方遠航搖頭，“喻采心是有妄想癥吧，這怎么會是故意羞辱？羅祥甫可能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周愿說：“不被注意到，在她的邏輯里，其實等同于羞辱。”

“我不想讓羞辱過我的人繼續(xù)活著，所以他們都得死。”喻采心再次看向明恕，微笑，“我只是去整形醫(yī)院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五官，他們就集體發(fā)了瘋，都想給我拍照

，你說好笑不好笑？”

明恕說：“你去過陳權(quán)漢居住的地方。”

“當(dāng)然！”喻采心眼中突然有了神采，“他已經(jīng)在華韻中心追逐我好幾次了，我都沒有答應(yīng)讓他拍。我假裝‘路過’普歐新街，送給他一瓶加了料的酒，告訴他，想拍我可以，晚上11點在科普游樂場的小樹林等我。那個糟老頭子，果然按我所說的做了。他喝得醉醺醺的，我一用迷藥捂住他的鼻子，他就不再是我的對手。”

明恕說：“7月2日，你用同樣的辦法殺害了羅祥甫。”

喻采心沉思了一會兒，“羅祥甫很奇怪，他一定要拍我穿職業(yè)裝的樣子，還說什么可以幫到那些邊遠地區(qū)的人。他說我身上有真正職業(yè)女性的氣場，和那些穿漂亮長裙的女人不一樣，我的照片更容易改變誰誰的想法。這可就怪了，我沒做微整之前也是職業(yè)女性，也時常穿職業(yè)裝，他怎么就沒能發(fā)現(xiàn)我的美呢？說到底，不過都是卑鄙的借口。”

“你答應(yīng)羅祥甫穿職業(yè)裝讓他拍照，給他加了料的酒，命令他深夜在游樂場等你。”明恕嘆息，“當(dāng)你殺害他們時，你感覺不到恐懼嗎？”

“我為什么要恐懼？”喻采心說：“我時常覺得，我才是被殺死的，在我還是個少女時，我就已經(jīng)被很多人殺死了。你們來尋找過我的尸體嗎？你們?yōu)槲疑爝^冤嗎？你們所有人都只是笑嘻嘻地看著，將我的痛苦當(dāng)做談資，從來沒有人關(guān)心過我——我的父母，我的同學(xué)，我的前男友……”

喻采心眼角滑下一行淚。她下低頭，抬手抹去。

“你不如去問一問，當(dāng)他們殺死我時，他們感到恐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