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向忠欠了一屁股債，這次回來一共要借兩萬塊。張良漢手裏只有不到五千塊，過完年以后，他得先把家裏面的豬和雞鴨鵝都賣了才能換現(xiàn)錢。

十六號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催債的那幫人十七號一早就來了。

程問喜坐在炕頭上看著他數(shù)著錢，零零總總的，一共湊出來了六千多。

“差太遠(yuǎn)……”張良漢搖著頭，數(shù)完后把那六千多攥手裏，“要不……我把剩下的錢取出來？”

那張存折裏面的錢是張良漢的父母死前留下的遺物，哪怕是當(dāng)初結(jié)婚都沒考慮要動過。原本是想留著進(jìn)城以后再說的，原本是想著留著生孩子的時(shí)候再用的，原本還可以作為一家人的創(chuàng)業(yè)基金或者備用選擇，但是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沒法兒繼續(xù)存了。

“那裏面……有多少？”

他只知道家裏還有一本很舊很老的存折，但是并不清楚裏面存了多少錢，因?yàn)樗麄兤綍r(shí)也不怎么會有高消費(fèi)，唯一比較貴的，可能就是他每個月買雜志、訂報(bào)紙花的那筆錢。

平均下來一個月得有小一百？不過，其實(shí)他自己也沒怎么仔細(xì)算，因?yàn)楣苠X這種事一直都是張良漢在做，可是現(xiàn)在他既不點(diǎn)頭也不搖頭，只是一臉平靜的嘆了嘆，直接就去翻存折。

“大概是夠了，一直也沒動過。我爸媽咋存的我就咋放的，先拿出來看看吧，反正夠不夠的也跑不了了……”

催債的那幫人很顯然是常年混跡社會的，就坐在院子裏，一動也不動彈。院子裏面擺著一張小桌子，他們?nèi)耸忠粋€小馬扎。桌子旁邊還有家裏面過年剩下來的零食和瓜子，甚至這幫人還自己帶了酒水飲料，一臉的兇相，看起來就不好惹。

“你爸他現(xiàn)在人在哪兒？”

“在屋裏?！?

“哦……”

“……”

程問喜也沈默著，兩個人昨晚都沒睡著，一直翻來覆去的到了后半夜才瞇了會兒，可是還不到六點(diǎn)就又被催債的吵醒了。

明明昨天下了一夜雨，可是今天卻是個艷陽天。天上高高掛著一個紅太陽，雖然現(xiàn)在才八點(diǎn)過，但是一向就吃得很早的豬已經(jīng)開始叫喚了，雞鴨鵝好像也餓壞了。

“要不……先還六千？”他一手攥著存折本兒，另一手攥著六千塊，說完就看著他，眼神裏很明顯有不甘心。

“就這一次，最后一次……”程問喜搖搖頭，有些無力地笑了笑，用手摳著床沿，力氣大到都快把裏面的棉絮抓了出來。

“沒有關(guān)系，錢可以掙，人沒事兒就好……”張良漢坐過去摟著他，見他一臉挫敗便趕緊咧開嘴安慰道，“大不了咱以后就不管他了唄，反正……他也沒管過你。就別那么客氣了，跟我你還怕啥？我掙錢不就是為你嗎？就讓他拿去花唄，以后再也不管了。”

“我不給他還，他就要被砍手和腳……我不能、親眼看到……我寧愿一輩子沒有爸爸……也不想……”他不斷哽咽著把心裏話講出來，把自己放在一個很低很低、很卑微很卑微的位置上。

于是張良漢的眼睛也變得紅紅的，伸手抹了抹他眼角的淚，然后又將他的臉扶起來，“都說了沒事了，不就是兩萬塊嗎？再多給我個一兩年，早晚我會帶你進(jìn)城裏的，你信我了？你不愛我了？”

“我只能對不起你……我都沒、沒有……恨過他……”

他是真的沒恨過，哪怕到了這一步，也是一點(diǎn)兒都沒恨過。尤其是還記得小時(shí)候爸爸對他特別好，哪怕要出去賭錢了，也還不忘要在桌子上留五塊錢給他買零食吃。

雖然程向忠確實(shí)不會送他新玩具和新衣服，但是偶爾興致來了也會很認(rèn)真、很負(fù)責(zé)的教育他。所以他在程向忠那裏學(xué)習(xí)到了很多東西，比如大城市裏面的繁華和腐朽、比如大學(xué)校園裏面的青春和浪漫。并且程向忠還專門為他們一家三口寫過詩，又在他媽媽還活著的那些日子裏，他們家就靠著豐厚的嫁妝也過過很長一段時(shí)間的好日子。

所以思來想去，他竟然還是覺得程向忠對他特別好，好到除了會把他賣給別人做老婆以外，基本上就沒讓他受委屈。他自己被催債的打過好幾次，但是每一次都要把那個小小的孩子藏起來，不想讓孩子也跟著受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