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歡眉頭深深皺起，她討厭他這樣喊阿愉，故作親近，故作深情，她譏諷道：“這么裝有意思么？你根本就不喜歡小孩子，現在知道自己有個三歲的女兒能白撿了，就換了個愛女大腦了？”

“你不要胡說。”

“胡說什么？四年前你再三強調自己不想要孩子，生怕我懷孕的樣子你自己忘了我可忘不了，后來還裝模作樣地跑去我支教的地方質問我為什么打掉孩子，裝這么深情騙誰啊。”意歡語氣很平靜，話語卻極其尖酸刻薄。

時征張了張口，啞口無言，他確實說過不想要孩子兩個人在一起就足夠了，到如今他對于擁有自己孩子都是束手無策和望而生畏的，因為總覺得自己對家人的情感是鄙視的，他向來漠視所謂的愛，血液裏的冷漠是會遺傳的，他怕自己的孩子會成為自己小時候的縮影。

意歡看著他一副黯然失神的表情，繼續冷笑說：“你要真喜歡小羽這個名字，你以后生的孩子也叫小羽好了?！彼F在說的每句話，都像炮筒子一樣沖，全是刺得人冒眼淚的火藥味兒，“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但我不希望以后再見到你，更不要讓我女兒見到你，這是警告。”

她有一個很致命的缺點，就是容易心軟，這在生了阿愉之后表現得更明顯，但對于時征，她必須要鐵石心腸起來，她不要考慮他會不會受傷，就如嘉嘉媽說的那句話，女人總要為自己著想多一點。

顧雨程接了一個女性議題專訪，記者帶著攝影師來到‘汝自安來’。意歡很敬佩顧雨程，她回想自己前三十年，成長軌跡布滿女性的腳步，人生道路的引路人絕大多數是女性。小時幻想成為鄰居家姐姐的樣子，努力學習逃出那個人多口雜的大院；上大學后，見識到各式各樣的人，嘉嘉的滿腔熱血，舍友的勇敢無畏，女教授的高風亮節、永遠心存善意，對同胞寬容負責。工作后對女學生遭受差別對待而憤憤不平、據理力爭的女同事；三分天賦九十七分努力，心懷大愛、無堅不摧的顧雨程，是都市麗人又是人字拖怪大姐、敢愛敢恨的gigi，初生茅廬不怕虎、擁有打不死的小強精神的mina和jessi，永遠女性本位直白爽快、口硬心軟，看透愛情仍相信愛情，有著無限沖勁的mary，哪怕是價值觀遭人白眼的朱婷婷和ada，她們對工作的熱情，不辭艱辛地在激烈的市場環境中勇爭上流，為自己在社會占有一席之地而嘔心瀝血拼盡全力，同時竟還能兼顧家庭，這些都值得她去學習。

還有她的第一個偶像——何欣。

八十年代，一個外地的未婚女人卻懷了孩子，人們根本不管事情真相，只覺女子不知羞恥，流言紛紛差點讓何欣丟了工作，幸虧她的領導并非一個以平息輿論為處理方法的人，何欣謊稱自己被男人欺騙，月份大了不好打只能生下。獨自生下孩子獨自把孩子養大，并且明確拒絕所有要上門說媒的人，這在那個時候是破格的、反人性的、不正常的，人家還不嫌棄她帶了個拖油瓶呢，孩子都生了還挑三揀四，要有人看上她，她該哭著叩謝人家父母，心胸寬廣大恩大德。

又拒絕了某個要給她介紹對象的婦人，那人轉頭就跟街坊鄰居訓斥何欣讀書讀到腦子都壞了，女人讀太多書就是會變得奇奇怪怪的，不聽長輩建議、不安分守己結婚生孩子在家伺候公婆幫扶丈夫照顧孩子，看老張飯店他家女兒，出國留學不愿意回來，在那兒做生意，說我們這地方不自由，要留在國外定居，過兩年把老張夫妻倆也接過去。國外有什么好的？什么叫不自由，如今又不像以前不讓女人出門，現在你從中國最北邊跑到最南邊都沒人管你，她就是忘本，老張家的丫頭片子從不是什么聽話乖巧的好姑娘，十幾歲就跟男孩子到河邊拉小手私會，還不認錯。況且女人做得了什么生意，別到時候老張夫妻倆出去了連飯都吃不起，就說得生個兒，兒在哪兒哪兒就是根，不然像老張那樣要跑國外去找女兒，造孽哦。

何欣對于外人對她的議論恍若未聞，一心只有工作，早出晚歸。意歡從小聽太多這樣的話了，剛開始的疑惑無解，到難堪傷心，再到淡定自如。何欣會在深夜獨自飲酒無聲流淚，白天就變成那個所向披靡，令外人羨慕嫉妒恨的沒有自知之明、不安分守己、拋頭露面的事業女強人；意歡也開始假裝自己很快樂，開朗愛笑，似乎沒有父親對于她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當院子裏同齡的孩子嘲笑她沒有爸爸時，她會拿出何欣給的巨額零用錢去小賣部買糖，然后大搖大擺地路過，“爸爸有什么用啊，有爸爸還會都被打屁股呢?！?

有人嘴硬道：“我爸爸就不會打我屁股?！?

“可是你爸爸總是抽煙喝酒打麻將，也不會給你買糖。”意歡戳穿他。

另一個孩子看清形勢，“我覺得有沒有爸爸都一樣，我有爸爸你們見過的，但是他不?；丶遥丶椅覌尵兔Γ疫€不想他回家呢。”

意歡很大方地跟他分享了自己的糖果，別的小孩看的眼饞回家耍賴要錢買糖，結果被他媽胖揍得哭聲在院子裏環繞，后來清楚緣由后就跟藍菊英陰陽怪氣說她女兒跟外孫女都不是省油的燈，意歡不知道藍菊英怎么應付那些人的，用糖果出了的那口氣沒讓她神多久，就被藍菊英罵得狗血淋頭，說她總是出去丟人現眼惹是生非。

意歡越是長大越是理解和感謝何欣，在生存面前，一個孤立無援的女人根本沒得選，她選擇生下一個負她傷她的男人的孩子，把母親接到身邊，自己組建一個沒有所謂男人作為頂梁柱的家庭，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何欣無疑是愛她的，但在那個對女性太不友好的大環境下，她不得不忽略女兒的情感需求，因為工作跟生活已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意歡后悔沒在那一次次深夜見到何欣哭泣的時候去抱住她給她力量。

她堅信時代在進步，女性也是，比如那個出國的姐姐、比如何欣，在那時被人稱為不正常的現象現在也很平凡了。每當她電量耗盡時就會想起她遇到的女性，她們身上眾多優秀的品質，她仍在努力成為一個能夠自洽，在自身攝取力量的人。

十八歲前她希圖何欣和藍菊英能夠給她至親的愛和溫暖。她和孟竟是不對等的愛，她幻想自己是能夠與他并肩作戰的大人，他卻要給她保護，不談愛只談責任。和時征，她要處處占上風，不愿再做那個每日在樓下等媽媽回家的孩子，不愿做那個哭著讓人同意她的告白的女生。她不許自己太沈溺，她享受時征對這段戀情的重視，和對她的需要。似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們，她說不清是不是賭氣答應的求婚，還是因為見到他為她出氣而把自己弄傷，她想自己總要有點長進，勇敢一點也不錯，誰讓他們都期望那高貴又廉價的愛。

只是生活沒讓她幸福多久，就給了她重重的兩個巴掌，她臉腫得都無法見天日，她的一腔孤勇就像被針扎過的氣球，迅速耗盡。原來她愛的人都不會如她所想永遠陪伴自己，何欣、藍菊英、孟竟，乃至決定要用法律捆綁到一起的時征，她猛然驚醒自己還在不斷地妄求別人給她愛，而這樣的愛不知道是不是假象，會不會隨時被收走。

對于時征，原來她從頭至尾都沒猜透過，原以為他在她面前從冷酷到柔情，是真情流露，感情升溫下的敞開心扉，她也從開始的無可無不可到縱意淪陷，結果她當真了，他是假的。就像在某些時刻，她總以為壓住他，比他表現得強勢游刃有余自己就占上風，結果還是被他弄得晃晃蕩蕩、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