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德慶發(fā)難7

聽了紅羅的話，穆敏仍難安心，面上依舊密云重陰，開口仍是苦口婆心：”紅羅，你是一片至誠，可這皇宮之中，看似風(fēng)和日麗，實則人人皆臨淵履薄，你處身其中，實不可掉以輕心你如今是全仗了皇上的恩寵，可天意難測，若是哪天圣眷不再，那些伏在暗處之人豈能輕饒了你這些可是有前車之鑒的曾被世祖皇帝尊為”瑪法”的湯若望，在圣祖皇帝剛剛登基不久時，就被權(quán)臣鰲拜、楊光先等人借中公歷法之爭，以潛謀造反、邪說惑眾、歷法荒謬等罪狀處以極刑，后來湯若望雖獲孝莊太皇太后特旨，免死羈獄，可其他一大批學(xué)從西方數(shù)學(xué)天文的漢官及相關(guān)傳教士盡皆被殺。如今西學(xué)氛圍遠不如世祖爺和圣祖爺兩朝，萬一有何異動，只怕你會首當(dāng)其沖”

聽到此處，紅羅仿似冷水澆背，栗栗寒心，面上微微白了。

紅羅深知穆敏絕非危言聳聽，確實有人一直對她虎視眈眈，他們總是伺機尋她錯處，自上回尚書房罷課風(fēng)波后，她又被人參過幾本，若不是得干隆一味維護，后果實是堪慮。

紅羅在宮裏呆得越久，心中便越是了然，干隆留她在身邊，不過是喜她相伴，那些西洋見聞，于他不過就是些奇聞秩事；干隆雖效仿先祖讓小阿哥學(xué)習(xí)西文，但就如讓滿族貴族子弟兼習(xí)漢文、蒙文無異，對他們來說，那僅是一種文字，而非通往另一個迥異世界的入口。

紅羅入宮一年來，雖覺干隆對西洋世界有所警覺，卻始終未能全然正視。私下裏，紅羅常自憂嗟，不管世易時移，這個王朝總是冥頑不化地堅守一隅，仿佛只要一味推拒，便能與外無涉、江山永固。

兩人靜下，與馬戛爾尼的最后一面驟上心頭，紅羅心頭不禁有些發(fā)沈。

她獨自出了一會神，幽昧嘆了一嘆，才郁郁開口：”咱們這個國家似是冰封千年，我一直在想，究竟要一個怎樣的春天，方能把這千年堅冰融開。我曉得自己只是一縷微弱的陽光，僅有一點點光、一點點熱，不僅對這千年的寒冰無能為力，就連能不能穿透那陽光之下的云霧重重都不得而知”

”這一年來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盼著皇上能正視西洋世界。西洋人心性喜好冒險和征服，三百年前，意大利的航海家哥倫布就帶著西班牙女王給中國皇帝和印度君王的國書，向西航行，結(jié)果誤到了美洲。近三百年，洋人東來的步伐從來沒有停歇過，有清以來，葡萄牙人來了，荷蘭人來了，法國人來了，俄羅斯人來了，羅馬教廷也派人來了，仔細想想，這些洋人樂此不彼地來咱們國家，究竟想干什么？如今前赴后繼、屢禁不止的那些傳教士，難道只為傳遞上帝的福音而來嗎？英國人不遠萬裏而來，僅僅是來為皇上祝壽嗎？如若咱們只是一味無視、輕視西洋世界，只怕有朝一日真會自食苦果”

穆敏靜靜聽著，面色整肅。

稍頃，紅羅艱澀一笑，又道：”興許我如今正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早已想好，這事功成不必在我，我亦不管一年后結(jié)果如何，我只知道，我絕不會為了當(dāng)初的心意而后悔”

口面堅決的紅羅讓穆敏面上一滯，他口唇翕動，卻又欲說還休，終是無聲一嘆，重云壓眉，眼色覆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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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紅羅從尚書房出來后，照常要往文淵閣。剛至半途，忽聽身后傳來一聲呼喚：”紅羅姑娘”紅羅聞聲止步，一回首，就見離自己十幾步處站了一個身著白狐夾襖，暗花墨綠裙褂，年約四旬的中年美婦，身后跟著一個年紀相若的女侍。

紅羅暗奇，平時走在這宮中，不管見沒見過她的，只瞧她那身裝扮，都能辯出她的身份。可紅羅入宮這一年來，從未與那些嬪妃有過太多交涉，若是平素正巧在路上遇著，年老的對她多顯淡漠，年青的雖則有些好奇，也不過多打量她幾眼，招呼幾句，卻也是敬而遠之，況且那美婦的裝扮一看便知不是宮中嬪妃，紅羅實不知她何以知道自己，又為何叫住自己。

那美婦輕移腳步，向紅羅徐徐靠近。紅羅凝眸一看，只見她容止端詳，豐神華貴，含威不露。就在紅羅打量那美婦之時，那美婦對她亦是細細端詳。瞧那美婦神情之專註，讓紅羅不禁暗中起疑，是不是自己身上那套西服讓她覺著新鮮。

那日紅羅穿一身新縫的墨綠絨布寬袖燕尾套裙，頭頂同質(zhì)的窄邊圓帽，手戴黑色薄棉手套。紅羅猶記得福康安一見她這身打扮，驚艷難飾，就連干隆看了，也是不住稱讚。紅羅自小偏好藍色，藍色與她也確是相宜，可不知為何，福康安卻總似不喜紅羅身著藍色，每回瞧她穿藍，他從來不讚半字。紅羅雖是不解，但見福康安既然不喜藍色，她便也盡量多擇他色來穿。

紅羅待那美婦已是近身，彬彬有禮地含笑問道：”不知夫人有何見教？”那美婦尚未開口，就聽她身邊那個與她年紀相若的女侍搶著道：”這是福公爺?shù)姆蛉恕奔t羅的心一跳，唇邊笑容一點點凝住。

那福夫人卻對紅羅的異色仿若未察，溫和一笑，和氣道：”不知姑娘可有閑暇，我有幾句話想與姑娘說說。”紅羅從來都不是膽小怯懦之人，其時卻莫名其妙的生出慌亂，甚至起了轉(zhuǎn)身就跑的念頭。

福康安曾說她是個偷心之人，她卻覺得自己偷的是人，而今失主便在眼前。她想這福夫人既能一口叫住自己，怕是對她與福康安的關(guān)系已是心中了然，否則斷不會無緣無故地找上自己。

紅羅微吸口氣，竭力壓下那股莫名的慌亂，朝福夫人輕輕頜首。福夫人微微側(cè)頭瞥一眼身邊女侍，那女侍立即會意地遠遠退到一邊。

紅羅局促不安地靜待福夫人開口。

”紅羅姑娘，頭幾日德慶在尚書房中無理取鬧，既沖撞了師尊，又惹得公爺煩心，我難辭其咎今日要向姑娘告罪”

福夫人說完，出其不意地向紅羅輕輕施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