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二月份，洛杉磯。

宴云樓從名為alcoholism的酒吧走出來，手機聽筒裏傳來王秘書的聲音，“宴總，街邊停不下車，我們在路口等您。”

這是洛杉磯最邊緣的一家酒吧，靠近有名的流浪漢聚集地，是三教九流最為混雜的地方。酒吧門前非常嘈雜，充斥著打情罵俏的男女，耍酒瘋的酒鬼，還有吸食大麻的癮君子。

宴云樓避開了一位迎上來的醉酒女士，攏著風(fēng)衣走進了蕭瑟的夜風(fēng)裏。

正是夜裏十一點多鐘，街邊的店鋪大多關(guān)了門。酒吧旁邊的餐館正在加固外墻，在巷口半擋了兩層樓高的腳手架。

巷口前交迭著站了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倚靠在墻上抽煙，另一個頭拱在他脖頸胸前——

連get a room都等不及的一對野鴛鴦。

宴云樓非禮勿視，快步低頭走過。

身側(cè)的腳手架在夜風(fēng)中發(fā)出岌岌可危的“噠噠”聲響，那對野鴛鴦?wù)驹谶@搖搖欲墜的腳手架下，卻像渾然不覺一般沈迷聲色——宴云樓忍不住皺眉向兩人看了一眼。

只這一眼，他突然楞住了。

橘色的火光夾在指尖，跳躍在漆黑濃稠的夜霧裏，抬手的一瞬間照亮了男人的臉。

非常深邃的輪廓，烏黑的眉眼，冷淡的薄唇。他低垂著眼睛，臉上面無表情，但宴云樓仍記得他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顧盼生姿的一雙狐貍眼，和右側(cè)臉頰的甜蜜酒窩。

……他好像瘦了。

又或者是成熟了，下頜線條越發(fā)收緊，火光掃過的時候有一塊濃重的陰影。

整個世界突然開始天旋地轉(zhuǎn)。

他還活著，他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這是老天的垂憐，還是他根本仍在做夢……宴云樓腦子完全炸開了，無數(shù)的念頭紛至沓來，又被極端的狂喜所淹沒……

這么多年他過得好不好？他當(dāng)初是怎么從爆炸中逃出來的？有沒有受傷？

如果他沒死，為什么不來找他？為什么這么多年都不曾透露一點消息……

血液中像是被倒入了點燃的酒精，全身不受控制地開始燥熱發(fā)顫，而喉間堵住了一團厚厚的棉花，宴云樓張了張嘴，只發(fā)出了無聲的顫抖。

五年，他找了他五年，所有人都說他死了，勸他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他不信，日覆一日地奔波，恨不得找去天上地下，簡直如同著了魔一般……但心底其實是絕望的，像是有一個無底洞，不斷吞噬他漫長而孑孓的后半生。

“江辭……”話說出口才發(fā)現(xiàn)是哽咽的，眼眶熱的發(fā)痛，鼻尖酸澀難忍，“江辭……”他大喊，“江辭！”

他的聲音隨著冬日的冷風(fēng)飄散去，對面倚著墻抽煙的男人有一瞬間的怔忪。

他們隔著半條街的距離對望。

宴云樓心急如焚，抬腿快步朝他奔去，只是手和腳好像全然不聽使喚，整個人踉蹌地?fù)u搖欲墜。

男人低頭罵了一句什么。

他推開身上糾纏不清的男孩，皺著眉頭把煙掐滅了，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往小巷子裏走去。

“江辭！江辭……”宴云樓在身后一迭聲地喊他，帶著快要溢出來的慌亂和急切，聲調(diào)抖得不像樣子。

他越喊，前面的人走得越快，兩人在黯淡街燈下疾行，瑟瑟冷風(fēng)在身側(cè)呼嘯而過。

男人心煩意亂，總覺得身后那喊聲如同催命的畫符，他想轉(zhuǎn)身大吼一句“別喊了！”，目光掃過去，卻看見宴云樓身后的路邊悄悄開了一扇門——一個極其高壯的黑人男子拿著槍走出來，視線同江辭遠(yuǎn)遠(yuǎn)撞在一處。

洛杉磯從來不是一座安全的城市。

江辭腳步一頓，心裏大罵一聲。

宴云樓橫豎看上去都像一個穿金戴銀的待宰羔羊，那黑人男子在他身后喊了一句“站住”，抬手熟練地給槍上了膛。

宴云樓滿眼裏只惦記著江辭，對近在咫尺的危險充耳不聞，連回頭看一眼都欠奉。

黑人男子的喊聲在巷子裏回響，囂張地讓宴云樓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如果不配合的話——那就別怪他的槍不長眼。

江辭到洛杉磯的第一年，就是在這個街區(qū)，他曾親眼看著一個黑人男子隨意槍殺了路邊的白人店主。du品，武器，xing交易，這裏就是罪惡的溫床，泯滅人性的事情時時刻刻都在上演著。他在道上混了這么多年，經(jīng)歷過很多比那更血腥殘酷的場景，但這不代表他能冷漠地接受無辜者的慘死。

“江辭！江辭……”宴云樓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伸出手來。

江辭深吸一口氣，活動了一下肩頸，往回狂奔兩步抓住宴云樓的手腕，“別他媽喊了！趕緊跑！”

兩人沿著小巷跑的飛快，身后傳來子彈打在墻上的聲音和黑人男子帶著臟話的怒吼。

月亮在頭頂投射出一片晦暗的光，他們狂奔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寂靜的能聽到彼此的喘息，而手心交迭的溫度漸漸泛濫出一層曖昧的水漬——

這是活生生的江辭……他的手掌傳來溫?zé)岬挠|感，交握的那一刻身上竄過猛烈的電流，宴云樓覺得自己像是一臺塵封多年的舊機器，本來已經(jīng)壞了、毀了，只等與世界一起漸漸消亡，卻又因為他手掌的電流有了生的意志……他的腦海中閃過很多舊日景象，這只手為他剝過堅硬粗糙的果殼，執(zhí)過觸控筆標(biāo)記他的功課作業(yè)，纏綿時與他交握，快樂和痛苦都如此清晰，像是骨與血都溶在了一起。

他緊緊地抓著這只手，像洪流中抓著唯一一塊求生的浮木那樣抓著這只手，用力到每一塊骨骼都在發(fā)痛。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確定江辭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他發(fā)瘋時憑空臆想出來的人。

眼眶酸澀，迅速涌上一股熱流，眼前霧蒙蒙的看不分明，但宴云樓狠命忍住了落淚的沖動，像是不舍得被剝奪視線一般，只是一錯不錯地從身側(cè)盯著江辭的臉……

從小巷出去穿過兩條街，江辭刷開公寓樓的大門，拉著宴云樓閃身進了門。

兩人氣喘吁吁地倚在墻上，看尾隨而來的黑人男子將玻璃門砸的砰砰作響，用槍口指著江辭的額頭大聲咒罵了幾句，隨即狂躁地在門前來回踱步。

江辭松開了他的手。

宴云樓兩只手張著，焦急地重要再握上去，但是他心緒起伏太過，手臂竟然僵硬不能動，連嗓音也發(fā)不出一點，只有目光，貪婪地，狂熱地，偷偷地描摹他的側(cè)臉。

幸好江辭沒有察覺，宴云樓慶幸地想，他現(xiàn)時這樣的嘴臉，丑惡如變態(tài)狂一般，江辭如果看到了，一定會感到害怕的。

“走吧，”江辭直起身來，又看了一眼門外陰魂不散的黑人男子，對宴云樓說，“跟我上樓。”

開門的時候撲出來一只歡快的金毛犬，狗子被江辭養(yǎng)的很漂亮，非常柔順的毛發(fā)，黑漆漆的眼睛，濕潤的小鼻頭，見到生人也不害怕，嘴裏嗷嗚嗷嗚地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