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鶴唳

杜南從見到皇后起，心底就一片冰涼，被皇帝裝扮一新的御書房也沒能再讓他感到絲毫溫暖。

李弘秉并不知道讓杜南與肖婉儀碰見這件事，對杜南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因為在他看來，現在的杜南對肖婉儀應當還沒有那么嫉惡如仇。他熱情地拉著杜南介紹御書房裏他為杜南準備好的一切，雙眼興奮地發亮，像個做了好事，忍不住來討獎勵的孩子。

李弘秉：“杜南！你看看我寫的這幅字！有沒有進步。”

杜南臉都沒抬，直接便開口奉承道：“陛下玩笑了，陛下的書法造詣，應當是不輸世間大家的?！彼洑v兩世，歷經生死，終于也學會了阿諛奉承，有意討好的人情世故。這條通向圓滑虛偽的成長之路，卻是讓他遍體鱗傷，撒了一地赤子之血。

聽到這話，方才興沖沖的李弘秉像是燒得正旺的柴火垛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瞬間蔫頭耷耳，沒了方才的精神。李弘秉有些難過，他不喜歡杜南奉承他，他很喜歡杜南認真的指出他的過錯，陪他一起改過自新的樣子。

李弘秉：“杜南，你都沒有看我寫的什么?！蔽氖抡f出來，李弘秉心裏忍不住越發難過，他想起上輩子的杜南，從來不會對他阿諛奉承，在他身為天子的十幾年中，杜南亦師亦友，是他身邊唯一一個敢同他講真話的人?？墒撬陷呑訁s不懂得珍惜，將杜南的滿腔赤誠，當做是刻意叛逆。李弘秉一時有些分不清楚他所難過的到底是上輩子杜南的逝去，還是這輩子杜南的奉承。

等等，李弘秉隱約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奉承，杜南為什么要奉承他，如果這是時間回溯，那杜南，應當還是上輩子的杜南才是，難道說……李弘秉忍不住被自己的想法驚出一身冷汗，如果杜南真的是帶著記憶的杜南，那，那他還有回旋的余地么！

李弘秉猛地抬頭，看向在冬日慘白的陽光裏靜靜的立在他書房中的杜南，心中的恐懼有增無減。冬日裏不算耀眼的陽光照在杜南輪廓分明的臉上，一時竟讓杜南溫潤的五官看起來凌厲不少，斜飛入鬢的劍眉本應英氣十足，可現在在李弘秉看來卻有些殺氣四溢。那蒼白的面孔也像是下一秒就能消失在陽光裏的孤魂野鬼。

如果杜南真的是上輩子的杜南，那他怎么可能原諒他！他怎么還能有臉站在這裏對著杜南死皮賴臉的獻殷勤！他應該抓緊放杜南離去才是，革他得職，放他歸鄉，讓他去過他想過去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啊！怎么還能把他再困在這皇宮的方寸之地呢?？墒撬荒?，不可能放杜南離去，他們生生世世糾纏了兩輩子，死后都不肯放棄彼此。怎么可能在這上天賞賜的再一次機會裏，就這樣放他離去呢！

可是如果，如果這不是上輩子的杜南呢？如果這只是黃粱夢一場呢！

李弘秉緊緊盯著杜南的眼底隱隱泛起絲絲血色，不曾練功，卻隱有走火入魔之勢。

杜南聽到李弘秉的控訴忍不住一楞。他忽然想起來，他似乎很久沒有跟李弘秉“對著干”了。李弘秉爬上這天下至高的位子，眾生皆仰望他，又有幾個能夠真心待他的人，大概他是聽過了不少夸讚與奉承，可又有多少華麗的讚美之詞是讚美之人真正的情感表達呢？

他站在至高的位置上，最終也不過是只能感嘆一句，高處不勝寒。

杜南最見不得李弘秉對他服軟，李弘秉一服軟低頭，他便忍不住恍惚，是不是這一世的李弘秉，并不是上輩子那么一意孤行，狂妄自大的李弘秉？這個李弘秉，大概是希望身邊能有一個，真心實意沒有算計，真正能夠陪伴他的人的李弘秉吧。

杜南那顆冰天雪地裏的心成功的被李弘秉這服軟的一句話註入了一股暖流，短暫的忘卻了一會李弘秉曾經帶給他的種種不堪回首的回憶。將他滿肚子狼心狗肺想要算計李弘秉的心思成功的關了起來，一意孤行的心思裏重新闖進了另一股想要原諒李弘秉的念頭。杜南想，倘若這輩子，李弘秉能夠老老實實，心懷天下，不總想著勾心斗角，唯我獨尊。他大概還是可以真心實意的幫他一把的，大不了天下穩定之時，他帶著嚴伯爺孫倆告老便是。

杜南抬起頭，想看看讓李弘秉興沖沖求表揚的字到底是何方文豪的名言警句，沒想到，墻上的字，卻讓他剛剛火熱起來的胸膛徹底涼了下來。心底泛起的冰冷隨著血液流遍全身，成功讓他當場僵硬在原地。

他看向一旁目不轉睛的望著他的李弘秉，腦海中的思慮瞬間百轉千回。并沒有註意到李弘秉的不對勁。兀自將所有李弘秉用到這句話的目的尋思了個遍，是在試探他？是在威脅他？還是在警告他？所有壓制他的目的他思考了個遍，就是沒有想過李弘秉是想浪子回頭，是要改過自新。

他上輩子，曾不止一次的試探過李弘秉，到底記不記得這句話，試探過來試探過去，最終得出的結果就是，李弘秉不可能還記得這句話，先不說李弘秉是不是真的喪心病狂到就算記得這句話，也是要一意孤行的給杜南個死刑，毫不念及舊情。哪怕李弘秉真的有記得他的父親囑托過他這句話，他都不會如此忌憚世家，甚至拿世家豪族來牽制杜南。

如果他上輩子不記得這句話，那到底是經歷的哪件事讓狂傲了半輩子的皇帝陛下又重新想起了這低調的君子之道的？總不會真的是已成為皇帝的李弘秉，閑來無事不研究所謂帝王心術，又重新看了一遍《尚書》吧。

杜南渾身冰冷，那顆懷疑的種子嗅到了一點滋養它的苗頭，瘋狂的在杜南天寒地凍的心底扎根發芽。

也或許，李弘秉只是在他的書房裏看到了這句話，重新勾起了故人往事也不一定呢！杜南終于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瞬間松了口氣，放松下來的杜南才意識到，他方才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大汗夾背，將他單薄的裏衣都浸濕了。在這溫暖的御書房裏，整個貼在他的皮膚上，甚是難受。

杜南調整好情緒，還是對著李弘秉夸讚道：“陛下這字，有所長進?！?

李弘秉緊緊咬住臼齒，用盡全身力氣才不讓他心中的癲狂浮于表面?？伤塘擞秩?，還是沒忍住，一把將面色蒼白的杜南擁進了懷裏。

杜南，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到底有多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