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兩殊。花謝還能再開、枝折還能覆長。人類掉了頭顱，就不能再長一個出來；死了，就不能覆生。兩相取舍，故舍花而取人。

“人脆弱而好爭，那又不是我妖的錯，為何傷我花？”梅林妖靈道。

劉晨寂承認(rèn)。他赧然表示，也許他可以提供一點補償？譬如折損他自己的修為……

“上尊到底是為誰摧花？”梅林妖靈固執(zhí)的問，“就為那么幾個自相殘殺的人類？”

劉晨寂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為了那個人類小姑娘？就為她不想看親人廝殺？”梅林妖靈很敏銳，“她不是人類吧？那些人也不是她的親人吧？她跟尊上您有特別的關(guān)系？”聲音低下去，“您為了她出力時，有沒有一點點考慮過，給小妖造成的傷害，少司命殿下？”

她叫出了他的神職，少司命。盡管他已經(jīng)謹(jǐn)慎的掩飾了自己，在吹出那陣風(fēng)時，本相仍不免顯露，人類或許看不出來，在妖眼裏，卻似深夜的明月，在云后透出了光華。

“有考慮過的！”劉晨寂竭力要撫慰她，“謝老太爺被氣得要下毒手，血噴命折于梅林一遭，對你修仙也有損傷。讓他們別在你那裏斗，對你也好。至于我傷了你的花，我用自己的道行補予你！”

他本來不需要這么做，可他是公認(rèn)的君子。

天上神仙，總是要積累很可觀的德行，才能修為神仙的。在那一大堆德行楷模中間，少司命仍可被稱為君子。他的品行，可見一斑。

然而他這樣的保證，梅林妖靈仍不滿足：“不夠不夠。”她的妖語說：你不是為我而來的，就不夠。

劉晨寂一凜，神目如電，就好像他有第二重眼簾，到現(xiàn)在才真正張開，他的靈魂、他的能力，于斯湛然明亮，似月前消盡了云紗。

他手指向前，截向那一縷風(fēng)。

以他一截之威，休說一座梅林的妖靈，縱使這樣的山來上十座，裏頭的魈精鬼魅全綁一起，也要被掃得灰飛煙散了。

但劉晨寂不是為了截斷梅林妖靈的修為性命，只是要截斷她的貪業(yè)。

她對他生氣，是嗔了。但以他的明銳，看得出來。她這犯的不是嗔業(yè)，而是貪業(yè)。是她對他有過多的希冀，得不到滿足，這才氣噎胸膛。嗔業(yè)猶可消磨，貪業(yè)一旦放開口子，滔滔浩浩，禍害不可計量。

為她好，他要盡快掐掉她的貪欲。

可她不許。

青綠色的微風(fēng)，穿過他的指間。逸過的那一剎那，變成紅色。紅若眼淚劃開的胭脂。

沒有什么妖靈可以活著躲過這只手掌的威儀，而自作主張去親吻它的指尖。梅林妖靈確實是不惜一死，才做到這點。

寧肯死也不讓他把她的貪欲斬斷。她對他的貪欲呵……

劉晨寂惘然抬起手。淡胭脂紅都已經(jīng)消散。這小小的妖靈，已經(jīng)什么都不剩。

在死前，她在他指間說了一句話：“此生勿見少司命，便誤了卿卿性命。”

用的不是妖語，而是神識。某幾個吃飽了撐的實在沒事干的神發(fā)明出來的。類似人類語言的符號，與人類字符不同的是，神識徹底拋棄了對符號明確指義性的幻想，純粹用來表達似是而非的感情、轉(zhuǎn)瞬即逝的夢像、無法捕捉的虛影——曾有比較正經(jīng)的神仙問：“可是你們怎么能確保這些符號就能用來表達那些玄而又玄、虛而又虛、渺而又渺的事物呢？”——用的是神語，比妖語更精妙，不落字符聲色。能滿足一切最高層次交流所需——那些吃飽了撐的神仙也嬉皮笑臉用神語回答：“無法確保。法不立文字，立字已非法。”打的是禪，正經(jīng)的神仙毫無障礙的聽懂了。又問：“那末，你們發(fā)明的這些符號有什么意義呢？”吃飽了撐的神仙回答：“以非對非，將空打空。非非即是，無實遂空。”打的又是禪，翻譯成文字的話。大概可以這樣表示：反正那些東西用任何有意義的正經(jīng)字符都形容不出來，還不如用見鬼一樣沒有意義的符號去表達。豈不是很搭配嗎？

正經(jīng)的神仙沈思片刻，蹦出一句很切實的評價：“你們真是吃飽了撐的。”

確實是吃飽了撐的神仙們把這句評價當(dāng)作褒獎收下，很高興的繼續(xù)推廣他們發(fā)明的符號，竟然在仙、妖各界也漸漸通行起來。梅林妖靈吟的這兩句，是仙界一位很有名的仙子專門為劉晨寂寫的。劉晨寂本人認(rèn)為不通，但不知為什么，它們還是很快傳播開了，并且伴之以生命的代價，令劉晨寂覺得很困擾。

如果你好好走著走著路，旁邊一條菜青蟲忽然高呼：“見少司命，誤了卿卿性命！”一頭在你腳下摔死，給你造成了惡業(yè)，害你要發(fā)半天寒熱來消抵，你困不困擾？

如果你好好煉著煉著丹，來送仙露的玉女對你拋媚眼，你沒註意到，她羞憤曰：“忽見少司命，便誤了卿卿性命！”一氣在你爐裏***，給你造成了惡業(yè)，害你要到凡間托生為窮家孩子受不少苦楚而后早夭，這才能折去惡業(yè)回歸天位，你困不困擾。

如果你刮一陣風(fēng)，吹掉了一些反正過幾天也會掉的花，而且你也愿意補償，對方還是認(rèn)為你做得不夠，自毀梵行，還說她誤了性命是因為你，你困不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