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無月, 細雨微涼。

當花宜姝躺著高床軟枕，在天子的陪伴下舒舒服服入睡時，曹公公正在艙底刷碗。

誰也不知道曹公公究竟哪裏得罪了陛下, 惹得素來情緒寡淡的陛下勃然大怒, 不但踢了他一腳，還當場革了他少監(jiān)的職位。要知道天子并沒有打罵下人的習(xí)慣，曹公公能惹得陛下親自踢他一腳, 也是種本事了。

這短短一個月不到，曹公公就從內(nèi)侍大監(jiān)淪落到一無所有, 誰能不感嘆一聲命運無常呢？

失了圣心，這位往日裏呼風(fēng)喚雨的大太監(jiān)，如今屁也不是。多的是想要取代他曾經(jīng)位置的。

有些人在幸災(zāi)樂禍，有些人明裏暗裏打聽曹公公是犯了什么事，他們也要引以為鑒。然而曹公公始終悶不吭聲，那些人打聽了半天什么也沒打聽出來, 才惱怒地甩下一句話，“你如今算個什么東西, 有你好果子吃！”

也幸好如今不是在宮裏, 天子帶出來的人不算多, 要是宮裏那幾個和他不對付的一起跟來了，只怕曹得閑的日子會更加難熬。

船上百來號人吃吃喝喝的杯盤碗碟，一大摞一大摞堆在一塊, 曹得閑被革了職，如今地位比品級最小的太監(jiān)還不如，因此就被發(fā)落到雜役堆裏，一起來這兒洗碗。

曹公公都十年沒干過粗活了，捧起碗來連怎么洗都忘了, 做起事來手腳笨拙，被旁邊的小管事兜頭蓋臉地罵了好一頓。其他雜役則在偷偷指著他笑。

他們都是這艘大船裏最底層的人，平時沒有特殊事宜是沒資格到甲板上去的，能出現(xiàn)在甲板以及上兩層樓裏的護衛(wèi)侍從，在他們這些人眼裏都算是貴人了，因此他們并不認得換上了雜役衣裳的曹得閑曾經(jīng)是什么人，只聽說他原本是上邊伺候的，這回得罪了主子才被攆了下來。

若是沒能遇到貴人，又沒有大筆財物疏通，他就一輩子都只能是個雜役了，也難怪這些人肆無忌憚地得罪他，更甚至，這些人還會為了討好上邊的貴人，更加變本加厲地戲弄他，以期得到一個往上爬的機會。

曹得閑曾經(jīng)也是在底層摸爬滾打的，最清楚這些人是什么德行。

他悶不吭聲，任由管事的責(zé)罵，也不理會其他雜役偷偷往他盆裏加活兒的小動作，只自顧自洗刷著面前一大盆碗碟。只是手上還在動作，心思卻早就飄遠了。

被天子趕了出來時，曹得閑也就懵了一會兒，但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

好歹是在宮裏待了許多年了，不至于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年輕一般，遇著點事就天塌地陷，陛下的處置沒下來之前，曹公公惶恐得生怕下一刻就要被砍腦袋，陛下的處置下來后，曹公公反倒松了口氣，被廢的太子還有再立的一天呢，他雖被革了職，但若是有人愿意保他，總也有回到御前的機會。

于是很快就聯(lián)系上義子曹順子，讓他趕緊找夫人幫忙求情。

一開始見到花宜姝，曹得閑的確是沒有半分好感的，只因這些年出現(xiàn)在天子身邊的女刺客實在太多了，也不知是不是都覺得天子沒沾過女人，就認定這個少年人一見到女人就會走不動路，那些暗中的勢力派來的都是訓(xùn)練已久的貌美女刺客，可惜還沒摸到天子一片衣角，就被識破身份拖了出去。雖說天子登基后，那些謀逆之人已經(jīng)都清理干凈，但也不得不防。

因為先是懷疑花宜姝是女刺客，又懷疑她是想要攀高枝的妓子，曹得閑才想著揭穿她的身份，后邊證實那是一場烏龍，對這個命苦的女子，他是心中有愧的，因著這么一點愧疚，又因著花宜姝心直口快的性情頗合他心意，再加上還欠了花宜姝一大筆銀子，以致于每次對上花宜姝，曹公公都有些底氣不足。當然，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曹得閑看出來天子對花宜姝頗為在意。

按理說，皇家子嗣單薄，天子還是太子時就該選出太子妃早早誕下皇孫了，然而也不知是受幼年經(jīng)歷影響，還是因著遇到的女刺客太多，當時的太子始終沒有答應(yīng)選妃，只說年紀還小要用功在讀書習(xí)武上邊。后頭老皇帝去了，太子登基，太后張羅著選秀充盈后宮，又被天子拒絕了，說是要為先帝守孝，可把太后氣得，當場就怒罵：“給那老東西守一個月都便宜了他，何至于守上一年！”

天子那時一動不動，等太后發(fā)完脾氣，才神色不變地遞上一杯熱茶。

之后一年之期到了，天子又不聲不響跟著剿匪的大軍出來了，太后沒法子，只得交代他，“聽聞江南出美人，你仔細盯著點?！?

曹得閑明白太后的意思，為抱孫子愁到生白發(fā)的太后恨不得有個女子能跟天子生米煮成熟飯，但前提是，那女子身家清白品貌端莊。

曹得閑也盼著從小看著長大的主子能像個尋常男子一般娶妻納妾多子多福。因此瞧出天子對花宜姝的在意，他立刻緊鑼密鼓地張羅撮合，就指望著經(jīng)歷過花宜姝后，天子能變成個正常男子。

誰料花宜姝也沒能成事！孤男寡女躺一張床上，那什么不都是理所當然，誰能想到兩人什么都沒做呢？一開始曹得閑還不知道，但等底下那些收拾床榻的人報上來，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曹得閑又發(fā)愁起來，他私底下偷摸問了張?zhí)t(yī)，當然，是借朋友的名義問的，張?zhí)t(yī)只說，既然身子沒毛病，那就是出在心病上。

看來還是得先解決陛下的心??！因此當花宜姝問起這事時，曹得閑就裝模作樣地露了一些給她，也是指望著這位能讓天子在意幾分的夫人能治好天子的心病。

誰知早上露了點口風(fēng)，傍晚就被天子發(fā)現(xiàn)了，天子的耳目也太通達了，他當時壓根沒察覺到有人偷聽！

也是曹得閑失策，天子當過八年公主的事情宮裏早就封了口，天子也不喜有人提起那段過往，但是他沒想到只是露了那么一點點，好幾年沒發(fā)過脾氣的陛下竟然暴怒，看來那些事果然成了天子的心病?。?

他悶頭思量，旁人卻只當他好欺負。漸漸地，開始有雜役明目張膽地把自己的活兒端到他跟前，管事的卻失了興趣，就這么個任人欺負的軟蛋樣，這人在上邊能有什么不對付的人？費勁欺負他似乎沒什么好處?。?

管事的心想要不要使點銀錢往上面打聽打聽，畢竟他早就不甘心只在船艙底部管一群小雜役了。

正在這時，樓梯口傳來聲音，一個聲音渾厚的廚子喊道：“曹得閑在不在？順管事尋你說話?！?

順管事也就是曹順子了。

難道他已經(jīng)辦好事了？

懶得理那些驚呆的管事雜役，曹得閑連手都沒擦就奔了出去。

這艘大船甲板上有兩層高，甲板下也有好幾層，曹得閑如今身處最底層，他走到上一層，就見曹順子在陰暗的艙室裏走來走去，滿臉焦急的樣子。

看見他，曹順子忙道：“干爹，我找不到機會往夫人跟前說話?。　?

曹公公手底下收了不少義子，曹順子不過其中之一，曹公公失了圣心，原先倚仗他的人馬一個個夾起尾巴做人，唯有之前被分到夫人那裏的曹順子還敢四處活動?？匆姴茼樧舆@樣焦急，曹公公還以為連花宜姝也被天子遷怒了，聽了這話卻是松了口氣，道：“你先別急，仔細說說?！?

曹順子便把今晚花宜姝那裏發(fā)生的事情說了，“主子找了張大夫，又親自餵夫人喝湯，剛剛才陪著夫人睡下，我一直不敢上前?！辈茼樧由卤菹乱姷剿?，想起來他和曹公公的關(guān)系，一個不高興連他也發(fā)落了，到時候他們父子倆可就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了。

曹得閑聞言大大松了口氣，看來陛下還是原來的性子，哪怕再生氣，也不會遷怒旁人，再看陛下不但不嫌夫人來葵水晦氣還親自照料，陛下對夫人的在意比他原先所料還要深??！

“這樣就好?！狈蛉穗S了花熊的性子，也是個知恩圖報的，曹得閑認為自己之前對夫人的多番示好一定能得到回報，便對義子道：“你別太著急，以免夫人難做，再等上兩日，等主子氣性消了，夫人才好為我說話?！?

曹順子也明白，當下點頭應(yīng)了，又給這船艙底層的諸多仆役管事打了招呼，才放心回去。

天子會在江南一帶多停留一段時間，他們百來號人偽裝成一個大商隊，為了避免跟當?shù)厝私涣鞑槐?，還買了一群底子干凈的人充作仆役，負責(zé)洗衣洗碗采買一類。這些人并不知道他們主人的真正身份，因此曹得閑兩人說話自然也小心。

有了曹順子來走這一趟，曹得閑在艙底的日子好過多了，但到底沒有甲板上來得舒坦。

他盼星星盼月亮，原想著有夫人求情，過了兩三日他就能回甲板上了，誰能想到這一等就是七八日還沒結(jié)果，曹得閑漸漸開始慌了……

***

日子過得飛快，九月初二那晚，花宜姝利用葵水把李瑜絆住不能走，次日一早，大船停靠在了沔州碼頭。

李瑜照例按著他心中的行程表做事，一到晚上，花宜姝就又是鬧肚子疼又是鬧睡不著，把天子鬧得連續(xù)三晚歇在她屋子裏。到了第四日，花宜姝發(fā)覺李瑜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于是見好就收，十分“體貼”地放李瑜自由行動去。

起先兩天，她一直等著曹順子到她跟前說曹得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