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蟬答應了一聲，抱著淑華便飛朝前邊跑了過去。

內室不大，可暖黃燈光映襯下，顯得格外溫馨。內墻上一個多寶格，上邊堆放著一些書籍，除了一張床、一個梳妝臺、一張方桌和幾條凳子，屋子里邊再也沒有其余家具，只是墻上掛著幾幅季書娘自己書畫，給這內室添了一些別致。

高祥望了望坐椅子上季書娘，眼神溫柔看著秋華和他，心中突然有一點點觸動，仿佛母親就他身邊一般。母親也是這樣溫柔看著自己，伸出手輕輕摩挲著他頭，雖然她沒有眼前季書娘博學多才，可她對于自己意義來說，卻沒有人能取代。

忽然間他感覺到惆悵起來，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見著母親了，自從她被送出去了某個地方以后，他便再也沒見著母親，也不知道她現兒過得如何。曾經問過父親母親去哪里了，可父親只是盯著他看上一陣，伸手將他拉到身邊嘆著氣，也沒有給他一個回答。府里邊奴仆們對他態度一天天不恭敬起來，瞧著他眼光里充滿著不屑，他暗自猜測這是不是與母親離去有關。

開始不見了母親，很是牽腸掛肚，晚上做夢時候還會哭醒，后來慢慢習慣了，母親只藏他心底某個角落，面容也逐漸模糊起來，而此時見了季書娘，卻突然有了一種熟悉感覺，和秋華并肩坐她身邊，聽著她柔和聲音，如母親手輕輕撫摸過自己頭頂，真實而親切。

門簾被撩起，秋云端著個盆子走了進來，熱氣裊裊從盆子里升起，她笑著對秋華和高祥道：“姑娘，少爺，該去歇息了，小心明日里頭起不了床。”

季書娘看了看擺內室角落里邊一個小小沙漏，驚訝叫了一聲：“真呢，怎么就這般晚了，秋華，高少爺，你們去歇息罷。”

飛紅牽起秋華手，向高祥招呼道：“高少爺跟我來罷，廂房里邊已經幫你鋪好床了。”

高祥站起身來向季書娘行了一禮，說了聲“嬸娘辛苦了”，這才轉身跟著飛紅走了出去，季書娘呆呆看著他那小小身影，有些發呆。旁邊秋云將盆子放桌子上邊，擰干了帕子送到她手上，笑著說道：“三少奶奶，你瞧著四小姐和高少爺兩人站一處，可像不像那畫上金童玉女？”

季書娘接過帕子凈了面，搖了搖頭道：“金童玉女有那般容易做？”口里否認，心里卻有一絲淡淡期望，這位高少爺人才好，聽說他父親乃是承宣布政使司左參議，年紀還輕，前途大好，若秋華今后能嫁了這樣人，倒也不錯。只是這姻緣之事誰又能說得清楚，誰又知道秋華會落何處呢，季書娘悠悠嘆了口氣，伸出了手來：“扶我起來罷。”

門外院子里，黑乎乎一團，只有長廊下邊掛著一盞燈，將周圍照出了模模糊糊一團暗黃。飛紅一手牽著秋華，一手拉著高祥慢慢朝那燈影走了過去，就聽身邊高祥突然問：“秋華妹妹，你父親怎么還沒有回院子？”

感覺到自己手心里小手僵那里，飛紅心中也是一抖，這位高少爺還真有些愛管閑事，無端惹得姑娘傷心了。她牽著他們一邊往前走著，一邊小聲說：“三爺碧芳院呢，不用給他留門——高少爺，你屋子到了。”一手將門拉開，打起簾子，屋子里明亮光線透了出來，將門外三個人影子投地上，拉得老長。風從門簾下邊鉆了進去，吹著那燈光搖搖晃晃，幾個人影也跟著搖晃了起來，似乎單薄得站不住身子般。

高祥轉臉看了看站一側秋華，燈光映著她眼睛，似乎有什么閃爍，他疑惑眨了眨眼睛，卻見她飛抬起手，鵝黃綠衣袖一閃而過，再看過去，便只見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嘴唇緊閉，倔強看著他。這時高祥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飛紅回答說得很清楚，秋華父親寵愛是碧芳院那一位，所以不會來隨云苑過夜。

湯婆子將床捂得熱熱，高祥躺床上，眼睛望著漆黑一片屋子，卻怎么也睡不著。來容家有兩天了，容家少爺小姐們全見到了，似乎都不壞，無論是嘉懋嘉榮，還是春華夏華秋華和淑華，他都愿意和他們親近。只是他總感覺這幾兄妹里，淑華始終是被排除外一個，無論從名字來看，還是從素日里言談看起來，她都是被大家嫌棄對象。高祥眼前似乎閃過一張粉嫩小臉蛋，眼睛似乎能滴出水來般，翹著小嘴，似乎受了很大委屈一般，他不由嘴角動了動，也不知道她身子好些沒有，明日會不會繼續去族學。

可突然間高祥又想到方才秋華那倔強模樣，眼睛里邊亮晶晶，緊緊閉著嘴，被門口漏出燈光照著，一張臉色慘白。她父親寵愛姨娘，不管她與她母親？他耳邊回響起母親聲音：“祥兒，你要記著，那個賤人只是個姨娘，娘才是你爹正妻。”

姨娘都是狐媚子，都不是好人，父親被那女人勾得很少來母親院子里邊，現兒這容家也有一只狐媚子，那便是淑華母親了。高祥忿忿蹬了下腳，這些姨娘真可惡，今晚自己嘴拙，說出來話傷了秋華心。

翻了個身，高祥將手枕頭下，將被子拉緊了些，瞌睡漸漸上來，眼前暗夜寧靜得沒了半點聲響，他神思疲倦，不再亂七八糟想著別事情，長長打了個呵欠，沉沉閉上了眼睛。

第二日嘉懋他們過來得早，天還沒大亮，隨云苑門板便被嘉懋捶得震天響，早就收拾好了秋華和高祥由飛紅牽了手送了出去交到銀枝手中，幾個相熟丫鬟見面笑著說了幾句話，飛紅望了望門口一群少爺小姐，用腳擦著門檻上雪跡問寶云：“怎么不見三小姐？”

銀枝掩嘴笑道：“還不知道會不會來，昨日掉池塘里邊去了。”她話才出口，站旁邊高祥有些懊悔，難道病得真如此厲害？早知道自己再怎么樣也該攔住她。

飛紅一挑眉，驚訝“噯喲”了一聲：“沒大事罷？”

“能有什么大事？”銀枝毫不意笑了笑：“回去路上就醒了，假裝閉著眼睛，可眼珠子下邊卻轉個不停，還想來騙我們！我送她回碧芳院，那賈姨娘還準備撒潑尋我們啰嗦，被我幾句話堵了回去，坐那里半天沒說話。”

寶云一旁推了推銀枝肩膀，嗔了她一眼：“你越發和大少奶奶一般伶牙俐齒了，昨日那話真真是戳著賈姨娘心窩子，虧你還那么神氣，你又不是大少奶奶，她能說得這般直，你能嗎？”

一群人一邊說著閑話，一邊往大門口走，園子里到處是白茫茫一片，晨霧朦朦朧朧映著對面小路上來兩個人，一高一矮，踩著雪搖搖晃晃走著。大家抬眼仔細辨認了下原來是碧芳院夏蟬帶著淑華過來了。

走到眾人面前，夏蟬眼皮子抬起了些，朝銀枝和寶云掃了一眼，偏了偏頭，發髻間插著一支簪子發出了細碎脆響：“姨娘說我們家姑娘沒個照顧，終不放心，所以今日遣了我陪著三小姐去族學。”

銀枝見夏蟬那傲慢模樣心中不，指著秋華道：“四小姐是嫡出都沒有帶貼身丫鬟，三小姐莫非是要顯得比四小姐要身份高些不成？”

夏蟬冷冷一笑，拉住淑華手道：“她自然有人護著，何須貼身丫鬟，倒是我們家姑娘，平白無故被人欺負，去族學念個書都能被人推到水里頭去，我不跟著去，姨娘如何能放心！”

淑華貼夏蟬身邊，朝春華秋華她們翻著白眼，大聲說道：“我知道你們總會想法子算計我，當然要有人陪著我才行。”抓住夏蟬手用力搖晃了幾下，一個金色鐲子漏了出來，掛夏蟬白皙手腕上，格外打眼。

“誰算計了你。”春華叉著腰嚷了起來：“你值得我們算計？昨日不是你推了寶云和秋華摔地上，你自己心虛跑開，腳滑了才滾到池塘里邊去？若是你怕我們算計你，你就別去族學了，反正你也是白去，竟然趴桌子上睡著了，被黃娘子打了手心，真是丟了我們大房臉！”

淑華聽到春華揭了她短，撇了撇嘴，眼淚珠子便落了下來，見眾人都站原地譏諷看著她，是覺得惱怒，轉身抱住夏蟬腰抽抽搭搭道：“我不去族學了，送我回碧芳院！”

嘉懋一甩衣袖道：“我們些走罷，哪里還有時間這里和她磨蹭！”

嘉榮、春華和夏華自然附議，幾人轉頭便走，高祥站門口見著淑華貼夏蟬身上哭個不停，心里有些不自，低聲勸了句：“三小姐，你病好了嗎？若是身子好了，那還是去族學罷，怎么著也不能落下功課。”

剛說完這句話，他便聽著前邊嘉懋喊他名字，應了一聲，轉身緊走幾步跟上了嘉懋，淑華望著他影子，止住了哭聲，愣愣站那里看著高祥背影。夏蟬推了推淑華，她耳邊低聲說：“姑娘，你莫非忘記了姨娘交代話？這族學你一定要去哇，而且還要記得和高少爺多說說話，現兒他都主動和你來說話了，你怎么能不理他呢，咱們走罷。”

淑華望著前面一群人，已經漸漸走得遠了，雪地上或深或淺留下了幾行凌亂腳印，她耳邊似乎響起了母親說過話來，這才如夢初醒般跺了跺腳：“你些帶我跟上他們。”

夏蟬答應了一聲，抱著淑華便飛朝前邊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