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瑟懨懨地窩在洞穴深處，裹緊獸皮，他鼻尖充斥著毛皮本身帶著的膻氣味，蘭瑟聞得是頭腦發脹，但是也沒有什么辦法。他在這座荒島上已經待了將近一周了。

上次和人魚撕破臉后，那野獸奇跡般地沒有再堅持強迫他下去了；蘭瑟本身是個惜命的，上次是被逼的沒有辦法了才孤注一擲，完全是狗急跳墻；現在人魚不發神經了，他也樂得這樣兩不相擾的局面。不過他的生存還是得依賴人魚，不僅僅是三餐，還有淡水以及人魚提供的保護。作為交換，蘭瑟咬著牙忍受了人魚強烈的占有欲和經常性的動手動腳。蘭瑟不覺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對，也不覺得屈辱；自己有利用價值這一點讓他慶幸：以物換物，天經地義。

人魚靠在他旁邊，占有欲十足的用手臂松松環著他，眼神專注而又貪婪，像頭吝嗇的，噴火的惡龍守著他珍貴的金幣，睡覺的時候也要睜開一只眼警惕其他生物的窺見。

“你想要我?！碧m瑟嘲道，啐了一口，“就這點出息?！?

太沖動了。這實在是不符合他一貫低調忍耐的作風。可實際上，這也不能怪他：任誰在遭遇流放，謀殺，海難，然后九死一生被救起來，被迫和一只時時刻刻想吃了他或者是上了他的，只存在于神話里的野獸朝夕相處，并且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會在這個大西洋之中不知道是哪里的荒島上待一輩子后，都不能保持冷靜，樂觀的頭腦和謹慎的作風的。

蘭瑟昨天才發了一場高燒，現在好不容易恢復過來了，卻還是元氣大傷。

人在生病的時候，都是格外脆弱的，更何況是在這種情況下。

蘭瑟不能控制自我的胡思亂想起來。他回憶起兒時漫長的獨處，空蕩蕩的庭院，以及小心翼翼的生活著的感覺；想到他父親公然帶回家的那些情婦們，想起女人的濃妝艷抹和做作的嬌笑，不禁一陣厭惡；他的父親總是這樣，雖然有著萬貫家財，又娶了他母親這樣一位名門貴族的大家閨秀，卻還是擺脫不了他那帶著社會下層的小市民的生活作風；蘭瑟想起他的兄長，他二十四歲，少年有成的大哥；戴維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他這個弟弟，也許是因為不屑，也許是因為根本不需要在他這么一個不學無術，低調平庸的人身上花太多的心思；他對戴維造不成任何威脅，甚至連給他過多的關注都沒有必要。然后蘭瑟想起了他的母親。柔弱的，多愁善感的莎莉絲特。他的母親養他，就像養著一條勉強還過得去的小狗兒，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只有在心情好的時候才會抱過來摸摸。除了沒完沒了的自怨自艾，莎莉絲特所有的母愛都給了她的長子，優秀的戴維。

就當是養條狗。蘭瑟心想，也至少會為我哭一哭吧。

人魚低下頭，在他的頸脖處留戀地舔吻，嗅著他的味道，蘭瑟不耐煩地偏過頭去。

“ch...ch...ri...s...”

人魚在他耳畔喃喃低語，聲音沙啞，像因為哭的太久而哭壞了嗓子一樣；蘭瑟忍無可忍，側過頭來說：“你就只會說這句話嗎？嗯？”

人魚的神情看似有些迷惑不解，他低著嗓子又喊了一聲。

一陣說不清道不白，無法遏止的怒火燒了上來，兇猛的直竄到腦后；蘭瑟積壓了一周的怒氣，憤恨和難堪如山洪一樣爆發了；他再也控制不住，憤怒把人魚推翻在地，幾乎是要撲在他的身上；他湊過來，幾乎是惡狠狠說：“我的名字叫蘭瑟！蠢貨！”人魚不知道是被這突然的變故弄懵了還是怎么的，竟然沒有反抗；蘭瑟大口喘著氣，血涌上他的臉，眼睛像野貓一樣發亮。然后，突然間，他只覺得來的快去得也快的怒火如潮水般的退了下去，連同帶走了他所有的力量和支柱一起；一種微苦的酸澀慢慢充滿了他的胸膛。

蘭瑟用一只手捂著眼睛；下巴頜微微抽搐著，牙關咬的緊緊的，抿的緊緊的唇顫抖著。

一滴淚水，透過指縫，滴在人魚冰冷的臉龐。

沒有人會為他真正的傷心。蘭瑟絕望的想，他們巴不得他消失，走的越遠越好。他一直極力否決但顯而易見的事實清楚的擺在他的眼前，只不過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認罷了。他當初反抗阿倫德爾，多多少少帶著一點年少的叛逆意味，就像頑皮的小孩故意打碎花瓶，斜眼看家長會不會因此暴跳如雷；長久以來的被忽視讓他多多少少希望從父母身上獲得哪怕是那么一點點的關注。

當他被阿倫德爾的手下打的半死，瘸了一條腿不得不被抬著回家的時候，他的母親，他在心底里深愛的莎莉絲特，卻只是歇斯底里的抽泣，擔心這會影響到戴維的仕途。然后，他幾乎是被流放般的被逐出了倫敦，像只喪家之犬一樣借宿在對他百般刁難的姑父家里。

人魚的瞳孔微微縮小了。他幾乎是動作輕柔的把蘭瑟摟進了懷里，像哄小孩兒一樣用蹼爪摸了摸他的頭。

蘭瑟捂著眼睛，拼命的忍住哽咽。他從來都是個打碎牙齒和血吞的主兒，不是他不想哭，而是他不能哭?？藿o誰看呢？兒時他渴望父母的關懷，笑得來不及，哪還敢哭；十一歲那年被送進寄宿學校，作為商人家庭的幺子，他在那所貴族學校幾乎處于最底層；而這樣就更不能示弱了。弱小不會被人憐憫，反而會招來更殘忍的□□。他從小就知道，淚水是毫無價值，毫無用處的。

可是他忍不住了。他受到驚嚇，被謀殺，溺水，受到野獸的強迫，這些都可以忍受；可是他畢竟只有十七歲，還是個渴望愛與關懷的少年；他不能也不愿意承認，自己就是個沒人要的小可憐。

蘭瑟在人魚的懷里低低嗚咽著，把頭深深的埋進他堅實而有安全感的胸膛。

人魚輪廓分明，冷若冰霜的臉龐上，微微有了一點表情波動；像冰封已久的海面裂開一個小小的裂痕，像平靜如鏡般的湖面泛起一點微微的漣漪。

人魚撫著他的金發，喉管微微顫動，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柔的低聲咆哮著，把聲音壓在喉管里，像只呼嚕呼嚕的老虎。

這聲音聽起來挺滑稽的，讓蘭瑟想起來他小時候養的小貓，當它閉著眼曬太陽時，也會發出這種滿足而懶散的聲音。

人魚的蹼爪有力的托住他的后腦，然后他低下頭來，很輕很輕的吻了一下蘭瑟的發頂。

蘭瑟突然覺得沒那么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