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永昌出事的時候是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傍晚時分他騎著那輛破舊的摩托車出門了。在廟門前，王玉桂一直勸他不要去了，反正只是一場無關(guān)緊要的演出，還是在臺南那么遠(yuǎn)的地方，丁永昌卻是一副倔脾氣，說哪怕不是為了演出，他也要問清楚對方突然取消邀請的原因，隨手將一件雨衣別在摩托車后架上就出發(fā)了。我們誰都不知道，那一眼幾乎成了永別。

晚霞已經(jīng)完全謝去，天色暮靄沈沈，高高的梧桐樹沿著模糊的路延伸向遠(yuǎn)方，在黑色的夜色裏鑲了一圈又一圈攫綠，有時被夜風(fēng)拂過沙沙地響，也只那么一陣，很快就消失在那一片沈悶之中。一只只鴛鴦水鴨撲閃著翅膀矮矮的飛過平野田疇，遠(yuǎn)處的深巷裏不時傳來幾聲狗吠，讓那一切沈靜得宛如一個遙遠(yuǎn)而朦朧的夢。

戲班在緊鑼密鼓的籌備著晚上的演出，我演徐紅身旁的小丫鬟和小武行。我的功夫根本不行，但搬離臺北后很多人隨著離開了戲班，理由不一，丁永昌大概也看出了歌仔戲愁云慘淡，并不強留，剩下的人要么是實在苦無出路，要么就是像丁永昌誓與歌仔戲共存亡。

我正笨拙地描著眼線，猛然一聲驚雷，屋頂緊接著傳來劈裏啪啦的響聲。人們怔楞著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片刻之后才有人說許是下冰雹了。冰雹這種天氣，在南方可謂是百年難得一見。一時間，整個后臺出現(xiàn)了一種詭譎的興奮。有人急忙奔走相告，有人出門查看實況，板凳的拖拽和倒地聲劈啪一片。不時，便傳來了取消演出的消息。

我隨著人群來到廟門前，看戲的人們已經(jīng)散去。間或有三三兩兩的戲友，許是住得遠(yuǎn)了，和我們一起擠在廟門前。門前的空地上幾張來不及收好的板凳孤零零的倒在狂風(fēng)暴雨中，四濺的水花在地上跳躍著。整個天空好像被一層黑紗籠罩著，昏昏默默杳杳冥冥，透不進(jìn)一絲亮光。王玉桂沈默地站在人群中，衣上泅來了一塊一塊水漬，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塊塊黑色的斑。

那場雨整整下了一個晚上都未停歇。我卸好妝回到門口，躲雨的人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散去，王玉桂蕭索的身影依然等在門前。偶爾驟起的電閃雷鳴閃在她的面前，襯出一片模糊的剪影，在漆黑的夜色裏，像一幅中國潑墨人物畫。她雙臂抱胸倚在門框上，臉微微側(cè)仰著，遠(yuǎn)眺。

我走上去，站在她旁邊。雨還一直下著，逐漸轉(zhuǎn)為了淅瀝連綿的小雨，天空露出一抹隱晦的亮色，仿佛太陽正在極力的從厚重的云層中擠出來。久久，她才斜昵了我一眼，我順著她的目光說道：“他會沒事的?！?

話剛說完，雨幕中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越變越大，最后蹭地躍到屋檐底下，狠狠抖落他水流成線的蓑衣，輕聲咒罵一聲喘著粗氣向王玉桂吼道：“電話！宜蘭那邊的醫(yī)院打來的！”

那時候電話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普及，像梧桐鎮(zhèn)這么僻塞的小鎮(zhèn)，像我們這種三餐難裹腹的平頭小老百姓，與外界的聯(lián)系基本全靠鎮(zhèn)上便利店裏那臺唯一的電話機，接聽一次兩塊錢。那人便是便利店的人。

王玉桂的身形晃了一下，回頭目光快速的掃了一遍整個廟堂。我猜她是想找傘，可是沒有，她舉起手擋在頭頂上，毫不猶豫地沖進(jìn)雨中。我猶豫了片刻，追了上去。王玉桂掃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似是責(zé)備的厲聲問道：“你跟來做什么？”

我只是突然想起出走的那天晚上好像也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我一個人沿著那條路走啊走，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就倒了下去。我醒來的那天，抱著他哭了很長很長時間。我想到他溫柔的眉眼嘴角，像極我的父親。我甚至想到了我的母親，那個我從十四歲開始就沒怎么思念的女人，也突然粗魯?shù)仃J進(jìn)我的腦海，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我腦子裏閃過很多很多念頭，或模糊的剪影，好像都是答案，又好像都不是，我只得緊閉著嘴。

王玉桂的腳步只是停頓了一下下，又急速的向前走去。其實，她并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人又低聲咒罵了一句這該死的天氣，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電話的確是宜蘭打來的，卻不是醫(yī)院打來的。我站在王玉桂的旁邊，模糊地聽到電話裏是一個低沈的男音。他說著話，王玉桂靜靜地聽著，連連迭聲應(yīng)謝，擔(dān)憂的表情舒展了一些，只是眉頭仍像她身上的衣服一樣皺巴巴的。她的嘴唇青紫色，露出的脖頸起了一層細(xì)密的雞皮。濕噠噠的衣服粘在身上顯出她的胸罩帶子的形狀。

我別開眼，便利店的老板坐在旁邊一臉不耐煩地看著我們，泡濕的褲腳挽到膝蓋，露出一截長滿了密密麻麻黑毛的小腿，被雨水潤濕之后軟趴趴地匯成一團粘在腿上，像一只只軟體蟲。我的胃部突然一陣一陣抽搐，直想要嘔吐出來，好在電話終于打完了。

“發(fā)生什么事了？”我問她。

王玉桂輕吁道：“回去再說。”

她從粘濕的褲兜裏摸出一小迭紙幣，還未展開濕幣，店老板便搶白了，“下雨路滑，一來一回收你五塊錢。”

王玉桂一楞，默默從中拿出五塊錢，邊遞給店老板邊道歉，“來得太急，都濕了，對不住了。”

店老板倒是不在意，捻過那五塊錢掃了掃水放在柜臺上，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