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從王玉桂抱著丁永昌痛哭失聲的時候,我就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漫漫洪荒,時間長河,人作為一種最長只能存活百余年的生物存在,實在是滄海一粟。每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都遵循這可恥的時間流,最后臨了臨了,還要留下一具腐爛的軀殼。這個軀殼的主人,無論生前如何高貴或者低賤,如論如何受人推崇或者遭人遺棄,死了都只是一副軀殼,一樣會長出蛆蟲,一樣會面目全非,一樣會成為空空髏骷。這是失去,也是存在。所以死亡,既是失去,也是存在。死亡最大的幸福大概就在于對人世的痛苦再也無知無覺,尊崇也好,恥辱也罷,就算最后軀殼被人拖著腦袋撞到門檻上,就算下[身失禁躺在一堆穢物中也都無所謂了,甚至還因為人們冷眼旁觀所激發出來的悲憫,使死亡更富有了感情和高尚,因而也就具有了尊嚴。反正,死亡的尊嚴是留給別人看的,從來都與自己無關。
林佳喜哭得跟個淚人似的,眼睛腫得像一個桃子,那個跟丁惜一般年紀的女孩子在她旁邊。她在醫院門口等著我們,一見我們就開始喋喋不休。
“他們說他肋骨斷了。他們說要馬上手術。他們說要家屬簽字。他們不讓我進去。他們已經進去很久了。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哭起來。她的小女兒笨拙地幫她擦眼淚。毓敏秀安慰她。她一直說著沒事沒事的,就像在源源不斷地往那身體註入勇氣和信念似的。丁惜完全懵了,大眼睛只盯著那小女兒懷裏的兩個一模一樣的木雕。那是用一塊薄木板連接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小房子,中間部分用鏈條連接的玩具。扭動鏈條就會發出悅耳的音樂。
“我爸爸說要送一個木雕給我做生日禮物。”她像自言自語又像對那小女孩說。小女孩下意識地將手上的木雕藏到身后,保護好。丁惜就被這個小小的動作傷害到了。她過驕傲地揚起她的頭顱,即使從來沒擁有也裝得底氣十足,“比你這個更大,更好,更漂亮。”
小女孩躲到林佳喜身后,她似乎沒有心情應付丁惜的嫉妒。沒有人說話。角落裏站著一個桀驁的查甫郎,二十出頭的年紀,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接著,手術室的燈滅了,醫生們陸續走出來。一個醫生道歉說他們已經盡力了,只是送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的肺部被一根折斷的肋骨刺穿了,他的呼吸幾乎已經停止了。他的肋骨還斷了好幾根。總之,是回天乏術了。林佳喜悲慟的哭聲一下子響徹了整個過道,抑揚頓挫的,就像歌仔戲裏面的苦旦。毓敏秀抱著她。丁建業蓋著白床單的身子躺在床上,從我們中間推過去了。那醫生擠過我們,也離開了,沒有什么表情。我想大多數醫生都是披著救死扶傷的外衣,藏著一顆冷漠無情的心。他說要家屬簽字。我下意識地跟了上去。我已經完全忘了就在白天,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裏,我們已經簽下了離婚協議。我三筆兩筆簽下自己的名字,沒走兩步,又被那護士叫住了。那是一個小個子護士,站在護士站后面墊著腳尖才略微探出點身子。
“你們到底誰才是死者的家屬啊?怎么兩個名字不一樣?”
她遞給我兩張紙,一張病危通知書,簽字的是林佳喜;一張死亡通知書,是我剛剛簽下的。我一時語結,只支支吾吾著“我……”,那護士以為我說的是我才是丁建業的家屬,又問:“那這個林佳喜又是誰啊?不是家屬怎么可以冒簽病危通知書呢?這是要追究她責任的。她人呢?”說著從我手上奪過通知書,嘴上不耐煩地嘖嘖兩聲,就要走出護士站。
我忙攔住她,“她才是死者的家屬,是我簽錯了。”我實在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
“簽錯了?”她挑眉望向我,又不耐煩地責備,“你這人怎么回事啊?吃飽了撐的,這怎么能簽錯呢?這是可以隨便簽的嗎?”埋怨完了,將那張死亡通知書上的字狠狠劃去,命令道:“叫死者的家屬過來簽字!”
我只能灰頭土臉地往回走。毓敏秀已經扶著哭做一團的林佳喜走過來了。兩個孩子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她們已經忘記了彼此的嫉妒和不快,在痛苦的環境裏結成了聯盟,雖然那小女孩仍緊緊地保護著那兩個一模一樣的木雕。
“他們說要家屬簽字。”
毓敏秀和林佳喜震驚地抬起頭看我,怔楞了一會,又同時低了下去。林佳喜吸了一下鼻子,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太平間裏很冷,冷氣嘶嘶地向外冒,像從夏天一步走進了冬天。林佳喜走得很慢,幾乎是一步三打抖。她慢慢地在床頭的吊牌上尋找丁建業的名字,在他床前停下來。他身上蓋著白床單,上面有斑斑點點的血跡。他身子的輪廓清晰地凸顯了出來,只是有些地方扭曲了。他躺在一大群白床單中間,那么毫不起眼,那么冷清。
死亡是人生的一項必修課,總有人得天獨厚處理得慢斯條理,總有人略有欠缺以至于匆匆忙忙奔赴,也有些人可能連想都沒想過,人就死了。我的手始終有些顫抖,空氣有些凝重,帶著涼涼的死亡的氣息。法律意義上,他的死已經與我無關。可我記得,曾有一年夏天,我們曾經很近很近地靠近過死亡。我們躲在厚重的木門后面,卻覺得自己無遮無攔。他牽著我的手,曾經給過我一種叫做安全感的東西。在以后的歲月,他曾經想好好地愛我,只是我辜負了他。就為了這點恩情,我想我應該送他最后一程。
林佳喜顫抖地掀開蓋著他的白床單,只到他脖子的位置。他的右眼眶撕裂了。右顴骨有擦傷。額頭上有傷口,頭發上粘著一些血跡。除此之外,他還是跟過去一樣,只是臉色變成了暗青色。她沒有再掀下去。我不能想象肋骨斷裂刺穿肺部是什么場景,是不是像建筑物的框架轟然倒塌露出鋼筋水泥樣的支離破碎,我不敢看。他的一只腳露在外面,分開的五趾僵立著,就像被什么東西凍僵的五指。
林佳喜的聲音從輕輕的吞咽聲慢慢變成了壓抑的流淚聲,再變成抑揚頓挫的哭叫聲,帶著一些喃喃自語似的咒罵,就像歌仔戲的苦旦連帶著唱詞一樣。我突然不合時宜地想她唱苦旦應該也會和她的小旦一樣出色。我猜她可能會像那些撒潑的女人一樣瘋子似的沖上去揪著那人的手臂搖晃再搖晃,叫囂著還她的丈夫,哭喊著他豬狗不如,害她失去了生活的支撐,還應該抱著孩子頭發散亂地跌坐在地板上,以博得大家的同情。那個楞頭楞腦的查甫郎,還青澀地只能用反叛和假裝堅強來偽裝自己的勇氣,還可以通過眼淚博取同情和金錢。但她沒有那樣做。大概不是因為她仁慈或者矜持,她只是沒有立場而已。
我平靜地走到門口。毓敏秀抱著丁惜看著我,只是靜靜地看著我。丁惜趴在她的肩頭睡著了。她還不懂得死亡,不懂得有些失去一輩子都不會再遇上了,甚至對父親的概念都很模糊,就像她曾經對桌子說對不起一樣,她甚至以為所有人的父親都叫丁建業。那個小女孩站在毓敏秀的身邊——林佳喜不讓她跟進去。
走回家的路似乎很漫長,路燈忽明忽暗,把我和毓敏秀的身影拉得細長細長,就像多年前我們曾肩并肩走到村外采艾草一樣,只是肩頭多了一個腦袋,一點點重量。朔風緊起,夜越發冷了。若是往常,若放諸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只怕沒有一個女人能平靜地談起自己丈夫的婚外情,只怕也沒有哪一個女人能平靜地聽另一個女人談起家弟的婚外情,只是因為這段情牽扯了太多的人,而我們都牽扯其中,甚至是罪魁禍首,又剛剛經歷一場死亡的洗禮,所以毓敏秀也就平靜地聽我講完了林佳喜的事。在夜色忽明忽暗的掩飾下,我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袒露自己的內心,以一個局外人的口吻講訴自己的故事,自己身處的是是非非裏,好像借著丁建業的死,我的愛情終于見光了。
“有時候想想,人可能是這世上最脆弱的生物了。一場小感冒,一次粗心地過馬路,都有可能隨時喪命。在死亡面前,可能我們才會發現我們曾經的執著、貪婪、戀戀不舍、期期艾艾,甚至是痛苦,在死亡面前都顯得那么可笑,多么微不足道。”
可能即將離去,也可能是赤[裸裸地面臨死亡,我的話一下子收不住,便絮絮叨叨開了。這三年,我們日日相對,卻沒有這樣貼心地說過話。
“在花蓮的時候,我在一堆廢墟中找你。那些塵土不斷落在我臉上,天空很暗,我什么都看不清,可是我知道我必須找到你。我很害怕,我害怕就那樣和你天人永隔。我還什么都沒和你說,我還沒看夠你的樣子,我怕我還記不住你的臉,我怕不知道下輩子該去哪裏找你。”
丁惜安靜地沈睡在我的肩頭上,擋在我和毓敏秀中間。我沒有打算將她調轉在另一個肩膀。可能沒有她的阻隔,我也沒有勇氣說這么多話。我的余光掃過毓敏秀,她沒有看我。她低著頭,看著前路。燈光照在她臉上,一片明滅。我接著說下去。
“幸好后來你又回來找我了。那時候我以為你懂得,可惜命運的腳步太快了,我什么都來不及說,靜男靜賢就來了。再后來,你生下她們的時候,我在急診室門外等了整整一個晚上。那是我這輩子度過的最漫長的時光,我數著時針的滴答聲,數著地板的裂紋,數著窗臺上的死蒼蠅。我尋找一切可以轉移註意力的東西,其實我什么都看不清,我的眼睛裏全是紅色。那時候我害怕你再也不會出來了,我害怕他們對我說已經盡力了,我連哭都不敢哭,但我還是流了很多淚。”
我在自言自語。周圍靜靜寂寂的,只是偶爾踩到路上的樹枝會發出一聲斷裂的聲音。路上兩個模糊的影子在平靜地向前移動,越來越靠近家門了,我不免自嘲地笑了笑。還在祈求什么呢?期待什么呢?最后我平靜地下了結論,“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話音剛落,我整個人就落在瘦弱的臂膀裏了。丁惜受到騷擾,輕聲咕噥了一聲。夜靜極了,我的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心裏充滿了悲痛,是悲痛,不是幸福,像骨子裏積攢的悲痛一下子全都襲向了我的眼眶,痛遍我四肢百骸。這個幸福的訊號,像一條附骨之蛇,迅速地游遍了我的全身。我不知道這一抱意味著什么,我問都不敢問,我害怕我一問,這幸福的幻象就散了、滅了。她身上的溫度隔著丁惜之間的縫隙傳到我身上,擋住了些許寒風。她只是抱著我,沒有說一句話。我只是由她抱著,任憑臉上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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