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使臣大哥，以前可能是寫話本兒的，有聲有色，聲淚俱全，容不得人不信。我都開始疑心他跟江充是一伙兒的了，見好哥們死的凄慘，這才借機非要搞死太子。

反正一番話之后，皇帝勃然大怒。丞相劉屈牦聽到消息后，當機立斷，抽身就逃！連做官的官印、綬帶都丟掉了，稱得上是屁滾尿流，毫無文士風度。不過他也不算啥也沒干，好歹知道封鎖消息，死死地瞞住，以防其他幾位有什么動作。要知道，皇帝老兒可不只這一個孩子呢，除了像阿五一樣去封地稱王的幾位成年皇子，皇宮裏可還住著個備受寵愛的老六，劉弗陵。老六年幼，但鉤戈夫人風華正茂，野心勃勃，難保不生事端。

再者說了，就算封地的幾位皇子安分守己，分支旁系又會放過這大好機會嗎？阿五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分明無意皇位，但母族李家自持勢大，舅舅李廣利友有軍功，不肯放過登頂的機會。

慫包丞相秘而不宣，可氣壞了在甘泉宮養病的皇帝，賜下詔書，下令絕不準叛軍沖出長安城：

“捕斬反者，自有賞罰。以牛車為櫓，毋接短兵，多殺傷士眾！堅閉城門，毋令反者得出！”

事情都鬧到這個地步了，太子也只能硬著頭皮迎上了唄。他倒是死鴨子嘴硬，說皇帝爹爹在甘泉宮久病，疑似被奸人挾持！雖然大軍來圍城了，但肯定不是親爹下的命令，定是有奸臣趁機作亂呢。

漢帝從甘泉宮返回，來到長安城西建章宮，征調各縣軍隊，部署中二千石以下官員，由丞相暫時調兵遣將。

霍！好一出父子對峙的戲碼！漢朝內部已經和平了很久，許久未曾有這樣的暗潮洶涌了。王子在長安當質子時，暗中籌謀了許久，就期待著鷸蚌相爭的場面，我們樓蘭才可有可乘之機。長安城的腥風血雨，過后都被封鎖住了消息，因而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場太子叛亂的好戲，其實有西域的助力呢。

我們西域諸國，被攻打下來的可不僅僅是樓蘭一個。漢人皇帝想踏平西域，做夢吧，他可以俘虜我們，但沒辦法把西域變成溫順的羔羊，我們永遠是狼的后代，永不低頭稱臣。像我一樣年輕的西域女子，做歌姬、舞姬還算好的，那些被貴族買去當奴隸的，才是真的生不如死。而精壯的男兒，大部分做著體力活，最最卑賤的工種。余下實在是不服管教的，就直接被扔到牢裏，每日嚴刑拷打，再拉出去時都成了血人。

太子在兵臨城下時，終于想起了大牢裏的西域人。他以自由為誘餌，打開了牢門，甚至給了西域人兵馬，讓他們全副武裝。

蠢笨的漢人，當真以為西域人拿起武器，就會替你賣命嗎。許諾的自由空口無憑，況且我們西域人，從來都不要卑微的自由。我們想念家鄉的豐美水草，成群的牛羊悠閑走過，想念黃沙遮蔽了天日，只余下天上地下的滿目昏黃。即便是死了，魂靈也會在牧鈴的指引下回歸故裏，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

獵獵風吹，太子來到北軍軍營南門之外，站在車上，這可能是他一生中的高光時刻了。向來溫順的太子，終于露出了野心和獠牙，顯露出本身的一點子骨氣來。他逼迫長安全城市民武裝起來為他賣命，逼迫西域囚犯為他廝殺，博一條生路。

那場惡戰時，我并未親眼目睹，卻聽聞了戰況的慘烈，鮮血從城門的縫隙中滲出，染紅了土壤。雙方會戰五天，死亡數萬人，街邊的排水溝裏全是斷臂殘肢，好不殘忍。漸漸的，市民們同意了“太子謀反”的說法，他們不想依附太子，更不想被當作搶使，白白的丟掉性命。

這一戰，太子倉皇敗逃。

沒人記得死去的那些西域騎兵。當然，他們本來也不是真心為太子作戰。趁著手裏有武器的時候，多殺幾個中原人，攪亂這場渾水。

讓中原的戰火燃起來吧！讓天下亂起來吧！

中原的亂世，難道真是巫蠱帶來的災禍嗎？非也，漢帝聰明一世，卻終究逃不過一個情字。他既有了軟肋，也就有了猜疑，忌憚。

那時，遠在封地的阿五，親自提筆給住在山西壺關的三老“令孤茂”寫信，他堅信三老身為清流，為人正直不偏不倚。哪怕當下整個朝堂噤若寒蟬，令狐茂也是敢仗義執言的。果然不出他所料，令狐茂雖不大看得上阿五，覺得他是憑借母妃的美貌得到圣上親眼的，本人既無文韜又無武略，且聽說時常拎著酒壺逛青樓……咳咳，這都是后話了。

總之，令狐茂冒著生命危險，大膽上書，說：父親就好比是天，母親就好比是地，兒子就是天地間的萬物，只有上天平靜、大地安然，萬物才能茂盛；父慈母愛，兒子方能孝順……

阿五同我覆述令狐茂到公文時，是本著讓我學習進益的態度。瞧瞧，不愧是文豪，想指責人該怎么寫？請看令狐茂。如何罵人反倒讓人覺得自己有錯？再看令狐茂。

令狐茂說，皇太子身為嫡長子，繼承大統合情合理，是天地的選擇。而江充小人不過是一介市井平民，深得皇恩，不感恩戴德就罷了，還挑撥離間父子關系。兒子怎會想戕害父親呢？不過是因為小人不讓太子見圣上，皇太子走投無路，這才一怒之下殺了小人。小人本就該殺嘛，皇太子也是替圣上清理門戶。至于盜用圣上的軍隊，不是為了造反，而是救苦救難，保護自己和皇后娘娘。

令狐茂說，綜上所述，他認為太子并沒有什么險惡的用心。皇帝老兒看了奏折，深以為然，連連點頭，覺得老臣寫到了他心坎兒裏。

皇帝19歲才有了太子啊，對一個皇帝來說，已經是很晚很晚了。畢竟中原的皇帝很少有壽終正寢的，早婚早育，方能保住血脈延續嘛。當然，皇帝要是知道自己六十歲還能生，說不定就不那么著急了。

臣子寫奏章，不在于內容多么翔實，證據多么充分。而在于從陳情出發，打動上位者的內心，心動則幡動，之后再說什么都好使。

阿五跟我解釋道，比方說呢，假設你今晚想吃羊肉餡餅，而我想吃湯餅。要是直接說湯餅吃膩了太難吃了，那兩個人就得吵一架。所以先說近日覺得夫君瘦了，十分心疼，再說隔壁老李家賣的羊肉肥美鮮嫩，這個季節吃了也不燥，還能溫補，所以已經買了兩斤給夫君補身子。雖然自己吃什么都可以，但是夫君勞心勞力，不能日日飲湯對付。且你愿意親自下廚洗碗，以彰顯吃肉的誠意。當然了，誠意展現了，夫君還是會去洗碗的，怎么能讓娘子嬌嫩的手去洗碗呢……

漢帝看完令狐茂的奏章，大為感動，幡然醒悟，但還沒有公開頒布赦免皇太子。

我聽完阿五的歪理，深為讚同，并且領會了夫君話中的深意，出門去隔壁買羊肉了。